(五十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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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法消灭寄宿于意识的网,竹的言行当然由其记录并传送给那些观察者的脑海中。而距离他最近的观察者位于前行之地三十七公里以南的圣都,是如今世上最熟悉竹的混血者——葛瑞昂。
自那天开始,他就成为迦罗娜曾占用的办公室里一尊沉默寡言的塑像,终日等候专人送达的生活用品,久不出行。但葛瑞昂未有颓废,只是听从元老的命令去静观往日悉心照料、当下却极端厌恶的人,看他在病态的自我摧残中自负至癫狂,寻找那隐于癫狂的弱,更借这弱去毁灭他。
而今混血者靠向烈风呼啸的窗,问不知在何处的元老:“揭晓他的本源便能湮灭他的一切?”
“自然。”
“果真如此,你早该说与他,事态又岂会混乱至今?”
“他的本源太强,仍不够弱。”
“要弱到何种地步?”
“弱到他不能忘记本源的地步。”
葛瑞昂关上窗,断绝与温和无缘的风:“废话。”
“你已不复往日的沉稳,看来她的离去让你焦躁太多。”
“哦?那我应当如何?如你所愿去忽视、遗忘?恕难从命,我不能做到。”
“孩子,我从未对你苛刻。”
“是的,但我不信。我猜你对他用过类似的骗术?元老,别卖弄你非凡的年岁了,我们不妨把话讲明白些,这样尚可省去你我不少时间。”
“你可以相信我并未有害他之心,不过世事难料而已。”
“是的,只因世事难料,我才免去被侮辱的不幸。您说,若我找她当面相谈,问她当日究竟有无用网提醒过我,您的谎话可还能圆回去?又或者我永远见不到她,永远揭不穿您的谎言?但不管怎样,我仍会听命于您、听命您这朝晟最伟大、最有魄力、最有智慧的元老,至于信任?我们还是尽量少谈这类滑稽的东西,免得糟践您高贵的智慧。”
网里是静静的无言,许久才叹出声苍老:“我很难,有太多事需要考虑、太多事需要隐瞒,望你谅解。”
“我不在乎。告诉我,他何时会弱、他会怎样的弱。”
“等吧,时机不远。本源啊,终归是不应存于世上的谬误,任何渴望存在的生命都会潜意识将之摆脱,正确的情绪愈丰富、愈激烈,错误的本源愈渺小。很快,他会弱到不能遗忘,那便是你等待的机会。”
“也是您蹲守的良机啊。我好奇,为何突破第二巅峰的我并未感到情绪的失控?”
“比之于他,你实在太弱,弱到损失微不可察。”
“没错啊。请问元老,这般弱的我怎有机会去接近、去揭示他的本源?”
“他信任你、爱你。”
“信任?爱?您别吹捧我,我可没有那种吸引同性的魅力,只是不太走运、恰好落入他的眼而已。”
“这无关你与他,一切皆是本源的错。不应存世的超凡…一切悲剧的起始…”
“所以您和致力于消灭本源的存在合作?是否在消灭他以后,您会重新致力于对强大前行者的根除,正如毁灭焱王那样毁灭贤者、毁灭您忌惮的事物、毁灭它们忌惮的本源了?”
“勿轻信特罗伦人的故事。”
“呵…不得不信啊。”结束对话,葛瑞昂在黑色的地面上躺倒,金色的卷发铺落为薄枕,长眉低垂着迷茫。
感受这帝皇造物送来的石质冰凉,混血者的思绪回到拜访那同样由祂所建之城的两年之前。那天他于奇迹之门的光晕中踏入格威兰王国的首府,在与大使道谢后走出馆驿,看清这座城市的灰。
灰色的康曼远在圣都两千公里之遥的北方。刺目的寒风一如千万年间的冷酷,准时从遗忘的冰雪之地袭来。而这本应将严寒散播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季风却在灰石建筑的威严前溃散。葛瑞昂迎着寒凉以指划过路经的灰墙,触及墙面散发的抵消冷风的微烫温暖,感慨即使面对已失落千年的帝皇,这星球自然诞生的规则和力量依然像顶撞父亲的孩童般无力到可爱。
季风也畏惧的康曼不愧为格威兰的首府。走上青白的街,会看见大自然无法诞生的灰白巨石由矮至高地搭起一栋栋方尖的楼屋,在悠扬的钟声里环环相套。侧眼望,光滑的白石表面不乏雕刻的纹路,让纯净的灰白显出立体的深邃;低头看,如蛛网贯通城市的道路亦有精美浮雕,不免驻足欣赏。
漫步于人声鼎沸的白石城市,能见格威兰人多是金发蓝眸,服饰的风格亦与朝晟或特罗伦大不相同。无论男女,黑或棕的绒质披肩必不可缺,再搭配修身的风衣或微束腰际的长裙,脚踩长筒的皮鞋或绒面女靴,只看着便多一股神采上的轩昂。
继续沿通往中央的青白直路前行,抵达白色绵延的尽头,耀眼的金棕圆顶宫殿便呈现。它暗沉的色泽夺目又不失庄严,透着美丽的威严,更有黑曜石嵌入雕琢的刻线之间,让两种颜色相衬至清晰的和谐,勾勒出最典雅的画面。
再接近,已至那些身覆绘有红金纹的银色重甲的卫士们守着的肃穆拱门前,他们正用矗立的巨剑告知来访者此间是格威兰王室享有的宫殿。
“烦劳通报。”
“无需多礼,请。”
卫士启门,侍从引路,葛瑞昂走上不知多远的红棕地毯,穿过层层的长廊,谢绝参观画廊的邀请,径直来到最内的深宫,知晓这是为格威兰地位最崇高的贤者准备的居所,便请开侍者,亲自敲响的那清脆的铃。
退去的侍者听闻贤者不喜叨扰,理应无人能拜见继承贤者之名的人,除非来者亦不平凡。
棕门渐敞,葛瑞昂·盖里耶明白身为朝晟前行者的最高长官的自己获得拜会的许可。黯淡的炉火旁坐着位套在宽松黑袍里的青年,他手捧厚重的典籍,用泛着幽光的眼掠过微黄的书页,念动安宁的音:“请坐。”
“我…”
“无关帝皇之秘,你尽可以开口。”
贤者的眼仿若血红的漩涡,那流动令葛瑞昂紧缩竖瞳,语出掷地:“自千年前帝国裂变,死于凡人之手的圣恩者不计其数,更当继承者身陨朝晟,无人铭记本源真正的力量…”
“正是。”
“凭灵能、奇迹与钢铁火药,凡人亦可抗衡圣恩者…”
“正是。”
“但绝不能杀死继承者。”
“正是。”
贤者合上书页,眼散出的光似乎在笑,这笑让葛瑞昂深吸寒气,将犹豫、不安连同困惑吐落:“元老如何杀死继承者?”
“外力相助。”
“是您?”
“不。”
“是执掌生命之圣典的继承者?”
“不。”
“是帝皇?”
“无可相告。”
“是帝皇毁灭的旧神?”
“无可相告。”
“是帝皇放逐的天外来客?”
“无可相告。”
“多谢。”
葛瑞昂俯身行礼,推门离去。
“年轻人,”在门闭合前,贤者欣慰的声荡入他的心,“相信你可以继续攀登本源的巅峰。”
门那边,葛瑞昂的回答轻飘而来:“顺其自然。”
离开王宫的他推却已备好的送行专车,不曾回首地沿路标徒步抵达相隔数片街区的庄园前,瞧见道路旁的乞丐、长椅上的读报老人、举臂挥动的报童和对街窗口的窥视者,探出两指将高扬的长眉轻夹着捋平:“确实有自欺的安神之效。”
葛瑞昂推开未上锁的钢栅门,拨动虚掩的对开铜门,走入明亮的会客厅,以脚步唤醒沙发上酣睡的特罗伦人,看到那双棕瞳里的轻佻,听闻腔调慵懒的特罗伦语:“哦?是谁来打扰我这享受平静的闲人?嘿,是朝晟的前行者之长、俊朗的混血者盖里耶先生啊,有兴趣来喝一杯吗?格威兰的葡萄酒相当美味呀。”
他径直坐上圣恩正前的茶桌,低瞥的竖瞳射出厌恶鄙夷:“特罗伦男人全是善于隐忍的同性恋?”
“啊?”正欲舒身的圣恩只听得糊涂,连半展腰背都僵在半途,“这般问候似乎…有失礼节?亦或是…你们朝晟人习惯如此寒暄?”
一时间,两人只能在空荡客厅的回音中平静对视,而葛瑞昂便选择稍蹙眉头打破尴尬的沉默:“先前在圣都目睹太多特罗伦人的秽乱丑行,方才略作感叹。”
“哦?难怪,帝国现今的风气我亦有耳闻…”圣恩抬手请他入座,起身拿来酒具,将红酒分别灌入水晶杯后邀其共饮,“敬爱的使者竟比伟大的帝皇更加包容。若在以前,恐怕千百圣火炬都要吊满绞首的死尸。嘿,说句真心话,这当是受部分格威兰陋习的传染?要知道,当年哪怕是我这样不拘管束的位高权重者,顶多偶尔疼惜些俏丽可怜的雄性木精灵。相信若要与你这种英俊的同性亲密接触,必会吓得垂软无力呀。”
葛瑞昂将刚贴住唇的水晶杯重重放回桌面:“谈正事。”
“唉,盖里耶先生,烦请你先发问,否则我又岂知该讲哪些事情?”
“你知道的所有——帝皇的隐秘、帝国的历史、继承者的故事,坦白你明了的一切。”
“啊,这些源于家族的传承可是无价之宝。”
“既然无价,出价自是枉然。认清你的处境吧,你无权商讨。”
“这些事我早与格威兰人交待,何必再叨扰我一遭?”
葛瑞昂指敲茶桌,让杯中的液体起伏不定:“时间很紧,我奉劝你尽快回忆。”
饮完最后一滴酒时,圣恩仍握着炫耀彩光的水晶不放,更托住头朝杯底吹气:
“哈…无聊的故事,何须急切?我,鲁哈迈·奎睿达,拥有奎睿达家族所继承的末代武神的血统,假如生在帝皇庇护的时代,或许会去挑战我那先祖并夺去他的名…可你说,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特罗伦武神的头衔竟会归于一名朝晟的来客?而这可笑的现实亦有迹可循,因为我们敬爱的神圣帝皇同是位掠夺者、不知来自何处的掠夺者。
六千…不,不足六千,五千多年前,如今的帝国、格威兰、瑟兰甚至远跨西海的土地是相连的国度——往后的教典所称的神国。人、精灵、兽遵循唯一真神的意志生存,据传那是极尽怪诞的时代,比如今获得使者恩典的帝国更荒淫无度…谁知道呢?谁知道这是谎言或事实?嗯,看看现今的帝国,没准它是可悲的真话,可笑的沐光者却坚信是帝皇的欺骗…哈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
毁灭神国算不上什么壮举,因为帝皇的伟业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知道吗?早在唯一真神的年代,大地便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者,它们不属于大地、不属于萨仑、不属于萨仑所处的星系,它们从更遥远的世界来、从更无边的虚空来,来注视我们这些在它们眼里本应与蚂蚁无异的东西…注视我们的本源、静候我们的毁灭。令它们忌惮的仅是唯一真神,哦,你可千万别插话,我怎可能明白一个它们都恐惧的东西哪有他妈的闲心来守护我们?
当真神败于帝皇,它们更把握命运给予的唯一机会出动,却在祂的凝视中溃败至终焉,其中的倒霉鬼更留在萨仑、让祂流放到虚无、哦,遗忘之地用于欣赏。祂让大地的生灵在狂热竞战中争夺登临本源更高峰的机遇,近五千年的光阴就这样如长河远逝,直至亲爱的神圣帝皇化身坠落的流星,最后一次照亮我们大地——帝皇将伟力赠予瑟兰的继承者,却为这名继承者所毁灭,再无法俯瞰祂庇护的子民啦。
盖里耶先生,现在你可明白为何奇罗卡姆唤拥有精灵血脉者为异种?嘿,大地的非人种本就只剩你们,西海的兽与那些回归不久的东西仅是随口捎带罢了。身为崇信帝皇的疯子,他恨不得拿热油一勺勺将你们泼熟啊,哦,还有你们的元老、成功消灭焱王的元老,或许唯有逝去的帝皇能猜到他如何战胜继承者,嘿,说不定只是他本人掌握着强于焱王的本源,有这可能吧——”
圣恩的讲述让正在桌面滚动的圣岩打断,抛落这枚漆黑晶石的葛瑞昂则至门外以背影提醒:“通讯的奇迹足以使用三次,等候我的传令。”
他拾起圣岩,看向那几缕流窜在漆黑里的金线,呲开森白的牙,笑声是阴沉的自信:“哼哼…高高在上的命令吗?混血者,远比你年轻的我拥有你不可能企及的天赋,你的到访已证明凶悍的疯狗不受控制,很快全世界都会观赏到最精彩的表演。不管哪方落败,我都会默默观望、默默突破,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毕竟与本源的力量相比,无论什么都如刚刚的谈话般无趣。”
走出庄园的葛瑞昂钻入康曼街头刮来的寒风,躺回圣都冰冷的地面,圆张的金瞳跃动着轻嘲:那时想帮他的歉意而今已是耻辱的愤怒…务必毁灭他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