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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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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士兵们全部一头雾水,也不妨碍他们在宿舍举杯高歌,哼几首家乡的小曲庆贺统领喜得千金,再压住胃的火辣摸进厕所,给肚里的闷拳揍至喉头苦涩,对马桶倾吐发酸的臭酒。

某间宿舍却与沸腾的塔楼格格不入。安静的屋内,两位室友对着一桌酒瓶相邻而坐,半晌未有动作。

阿尔的竖瞳透过酒瓶,穿越四米厚的水泥墙,望向辽阔的远方,直到炮兵的手搭住肩,他才启唇低语:“那天,我吃了一嘴灰,以为碰见谁的恶作剧,谁知道遇见了你。那晚你颔首倾身,对我说抱歉,眼不像别的女性那样躲闪,是一片朦胧的灰,谦恭而不卑微,我永远忘——”

“得了,你少在我这儿抒情,”炮兵缩回手,抽出根烟塞进他嘴里,擦响打火机点燃后吹灭火苗,咬开一瓶酒递去,“喔,今天权当我孝敬你,想什么、要什么就说,我抢也给你抢来。喝,喝啊,都是兄弟,不诓你,喝高了就忘了,信我。”

指夹开烟,嘴呼出雾,阿尔看着每秒都在缩短的烟卷,竖瞳张圆:“是吗?吴,你们梁人常说酒能抹去记忆,可那只是酒精在麻痹大脑,除非喝得醉死、喝得脑子报废,总会在苏醒后想起那些事、那些不快…它们会刺得更痛、更明…更明。”

炮兵嘬口酒,起身升高窗帘,面向刺眼的烈阳点燃新的烟,将浓雾吐出窗,看它们消融在光晕里,而后含住瓶口仰头饮尽,在窗台上转动空瓶,将阳光折入阿尔的眼,待那浑圆的瞳束紧,摆头坏笑:“嗯,还是这样好看。”

“唉,别烦我,”阿尔侧脸避光,拿出藏于衣袋的首饰盒打开,摸向里面空无一物的海绵垫,“你说,她真的喜欢我的礼物吗?如果她喜欢,就有可能喜欢我…如果她不喜欢,可能只当我是朋友…”

“真他娘够了!看你这婆婆妈妈的样,还有心给我多愁善感?早跟你说了,这种上面指派的女人八成都跟人内定了,你偏不听,现在迟了吧?”

“迟?是的…是迟了,如果我早一天认识她,早一天邀请她去瑟兰旅行,也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不是,这和迟…不,和你哪扯得上干系?这不是那…那谁的错,咋能怨你?听兄弟的,忘了吧,啊,忘了吧,再不行骂几句,来,痛快骂几句,骂爹骂娘,咒他八辈祖宗,别喊他名就行!”

“他?哦,统领…是的,怨不得他,是我没用…他是帝皇使者、是当代武神、是仁慈的救世主,强且睿智,满足一切足以令人类女性倾心的条件…我是最普通的木精灵,个子不高,身子瘦弱,脸上缺乏硬朗线条,嗓音也没有力气,或许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东西,恐怕老家的女性也瞧不上我,嫌弃我…”

“放你妈的屁!你当自己丑是吧?是对面哪个嘴贱的乱嚼,老子砸烂他的狗头!要是女人说的,铁定是嫉妒!懂吗,嫉妒!来,看看!”炮兵将他扯至洗漱台,指着镜子骂,“看,看你这嘴巴眼睛俏眉毛,还有这鼻子耳朵小脸蛋!你要是女人,老子就是给毙了也要睡上一回!再说你们木精不都长这样?哪会有母的看不中你?”

可低垂肩的阿尔还是蔫巴的模样:“她不喜欢,有什么用?”

“我说你至于吗?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这…你这也七老八十的了,还跟小屁孩一样,啊,情窦初开?能不能给我自信、自重、自强起来?”

“太迟了,有什么用?追不回她,还有什么意义?”

“好爷爷,咱们别生闷气了,有心事就哭,有烦的就骂。来来来,把我当她,当那女人行吧?来,靠我肩上打,再使劲骂一骂,骂完把她忘了,明天找个新的。要不行就回朝晟,咱们一起回去,兄弟我带你去城里长见识,晓得咱们梁人的婆娘也不差!多的是上学的、工作的、当兵的…反正要什么有什么,保证是你没见过的!”

“吴,你不懂,她是最好的那个,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你是给她灌了迷魂汤?行,你倒是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最好、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自从离了林海入伍参军,我的语言、我的习惯、我的生活和我本身都变得陌生,因为我和你们有太多不一样,不一样的母语、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相貌…

开始我有种自信,认为你们是陌生那方的自信、能很快融入你们的自信。我试着多说梁语,尽量少念祷文,忍着别赞颂帝皇,被你们挖苦生了副女人样也不生气…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还是、还是想按过去的习惯说话、祈祷、指责…可我又发现改不回去了,我说瑟兰语会磕巴,祷文忘了大半,被你们、你们捉弄、不、夸、夸、夸的时候心、心里还有些、有些高兴…我害怕,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想变…我想和以前一样,但又舍不得现在…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我才是陌生的那个,你们不是…

认识她以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相似的光,我感觉她和我一样,确信她也让改变纠缠。你别看她平时讲话拗口、有时说得比我念经还古板,其实她有努力尝试,只是、只是和我一样放不下从前。你们都当她是前行者,看着坚毅又漂亮,可你们忘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是浑浊的灰色的,灰色是缠绕迷茫的,是犹豫的…她分明与改变纠葛得更深,却会鼓励我、劝导我,告诉我别在乎外人的眼光,做自己就好…

你明白吗,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去城市,在夜晚走上十字路口,灯却黑了,看不见路旁的指示牌,找不到可以问话的人,就站在原地揣手,忍着黑暗的风。然后她走来了,没等你开口便笑了,轻轻指向闪烁在远方的灯火,告诉你应该往哪里走…于是你的心跳了,你迈步走去了,走掉无措、走掉慌乱,走掉很多、很多很多…”

宿舍中只余回音和已呆若泥塑的炮兵。不知何时,烟灭了,他一边揉烂烟头,一边摁着鼻子苦笑:“真好,就是听不大懂。唉,早该去谈情说爱…”

“是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我、我我…亏我信你!成天找你帮忙拿主意,结果你、你…你一直打光棍的?!”阿尔看向他,高昂的耳朵开始发抖,五指紧握成拳,红着眼眶挥拳扑砸出去,“怪你!怪你、怪你,都怪你!都怪你的破主意!我打死你!”

炮兵放着阿尔锤打,直到带着哭腔的谩骂消停才拍住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握来一瓶酒咬开:“行了,爷爷唉,这总够了吧?来,干了这杯,咱们找地方玩个痛快,大不了不干了,回朝晟、去瑟兰,想去哪随你,兄弟我舍命相陪,哪怕你嫖,我也跟着!”

“滚,”阿尔接过酒瓶将火辣尽灌喉中,抽几张纸抹走眼泪鼻涕,“说得对,吴,不干了好。这就是个不幸的烂地方,除了特罗伦人都在倒霉…”

他们推开宿舍门离开前行之地,在酷热的街头回望阳光下屹立的塔楼,抬起指缝感受那漏过的热风,看向身边,只见到朋友在此,想必其他人皆不愿受烈日的罪,哪怕当地居民亦不免俗。于是他们在热浪里漫步,到集市的旗帜前驻足,却见空空的摊位尽是蒙尘的防水布。

炮兵眼露失望:“唉,我看这群人怕是吃了睡、睡了吃,闲了拿下面解闷,算是混吃等死了。”

“吴,低俗的话尽量少说为妙,”阿尔叹着气把耳朵翘高,“我猜,或许这就是你孤身至今的‘诀窍’。”

“想太多了,我跟你才这样——”

“嘘…听,有金属的声音。”

阿尔竖起食指,微颤着长耳寻向那叮铛的碰撞轻轻地走,走到它重落铿锵,得以看到火炉旁的砧台和挥砸火星的铁锤,以及那抡着铁锤的光头铁匠。

“这年头还有打铁的?”那些由棕色皮肤滚落的汗珠让炮兵止步,“大热天的不怕蒸熟了?”

铁匠瞟他一眼,嘟囔几句特罗伦语,接着挥锤,将发红的铁块敲薄。加热,再将已薄的铁片敲出弧度。继续加热,砸定握柄,锤正外形,冷却后修掉毛边,磨出锋利。最后加热,置于油中又快速钳起,指弹冒烟的武器,一柄匕首便浮现在火光里,映出已暗的夜。

“天黑了啊,”阿尔醒过神,揉眼转身,发现朋友正在身后忍着倦意,笑得局促,“抱歉…吴,我分心了。”

“没事,我看这儿挺多好玩意,刀啊剑啊都有,咱们买两把回去?”

“嗯…我和他说吧。”

阿尔走近喝水擦汗的铁匠,合起掌,声音像在恳求。炮兵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铁匠本欲挥摆的手掏向耳朵,额头都笑出褶皱,拉开抽屉拿出一片铁,重燃火炉,钳入其中加热后将之断为两截。阿尔忙取纸币写字,铁匠看过后拿起细头钢矬,在红温的铁片上小心敲印,最后用尖锥穿孔,等冷却后分别穿绳,全递给等候的木精灵,并未收钱,待其弯腰谢过便熄火关门。

“什么啊?这…”炮兵拿过一枚铁片,给上面的文字看得头疼,“这是…是你们的语言?瑟兰文?”

“是啊,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四年,”提着铁片甩动的阿尔展露笑容,“我求他做了两张铭牌,刻上时间和我们各自的名。你的那张嘛…我按音节标的,和你的姓氏念法相差不远,嗯,应该是接近的。”

炮兵打着哈欠把铭牌系好:“求?你怎么求的?我看他都不耐烦了。”

“没什么,说我们是情侣他就答应了。”

“哦,聪明——不,我说,这,啊,这…你看,像这种情感的小挫折都是不足为奇的,谁没遇过,啊,是吧。咱们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把那个、那个、那个口味给变了,对吧,是这样吧。”

“怎么?平时你不是喊得凶?不是成天嚷嚷要把我办了?”

“爷爷,开玩笑啊爷爷,这种事哪能当真?咱们是兄弟、好兄弟对吧,你说就算是换口味了,学那群人搅、走后门,那、那也多膈应啊,不是?”

“哦?你想得——美!谁会让你、跟你走后…唉…算了,你是真没救了。都多久了,你脑子里还是一堆废料啊…好好悔改吧,别总让阿尔爷爷担心,记住了?想想吧,未来找不到妻子的你,只能度过没有爱人守候的悲惨一生,那是多孤独寂寞的百年光阴呀…”

“敢跟我阴阳怪气?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真找不到老婆,老子就把你扛回家睡他妈一百遍,看你还笑不笑得出声!”

“找打?”

“奉陪!”

这夜,是很吵的笑。这笑跨越城镇,传入前行之地,却给更闹的笑盖过:“呼,哈?看着我干什么?看——哈,我消失了?哈哈,我又来了,哈哈,嗯,怎么不笑了?”

淡黄的灯光下是摇篮,竹则在摇篮边散去又浮现,困惑地看着皮肤湿漉的婴儿,手指触向泛红的小脸,却在接近时抽回。眯眼的女儿轻抬胳膊,他的心便咚咚跳,想贴近看,想闻、想抱,可身子还是不动。这种感觉仿佛试图在冬天拈起一片雪花,又知道只要靠近便会融化,再想接触亦要放弃,明白必须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望着就好。”

竹知道是她太脆弱了:

自己可曾如她般脆弱?那是肯定的。自己也曾这样稚嫩无声地给父母看着,不知用多久长成孩子、长成少年,会说话、会跑、会捣乱,净给他们添烦心事。她也会这样吧,在自己和茉亚的注视中成长,变得坏坏的、不,乖乖的,聪明的,聪颖又乖巧,像娜姐一样讨孩子们喜欢。是的,定然如此,那么是时候了——

竹抬手挡着嘴,声音很轻很轻:“要起什么名?”

灰发的她笑得疲累笑:“由你决定。”

“我想想…嗯,小时候我爸说过字辈的,什么字辈来着…我是赵无秋,无…嗯,我应该记得,我是这轮字辈的老大,没错,是无字开头的五个字、不,十个字,是叫…‘无为天当佑,有德知行空’…嗯,这该怎么起名了?好难啊,我、我不会啊…你懂吗?懂梁人的…命名法?”

“她承接你的姓,是赵。”

“对,对。”

“她是你的女儿,发声应类似为,不若叫薇。”

“对,对的。”

灰眸中投来一抹怜:“你是秋,是落叶归去的秋天,却忘记伤悲,更不愿寻回…”

“嗯,当然啊,这不好吗?”

“好,这很好。我确定她的名了。”

“好啊!快,快告诉我,告诉我她该叫什么?”

“愁。”

“愁?”

“是的,愁。”

灰眸合起时,竹还抓着头,对摇篮重念那声字:“愁?愁。愁,愁、愁…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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