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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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倘使有人说这世上切实存在无法改变的东西,葛瑞昂只会转身,暗嘲其愚蠢:不过短短几年,曾暴怒难耐的特罗伦人便磨尽憎恨之心,将溃败、侮辱他们帝国的仇敌奉若神明。试问世间何来能经受时间、暴力、利益冲刷而不变质的事物?
至于荒诞的“圣诰日”?已是一年前的旧闻。那天以后,竹似乎整日待在前行之地,唤他讲睡前故事的频率渐渐降低,但看他的眼神倒是愈加古怪,让他心生寒惧的同时又不便开口质询。可越是如此,葛瑞昂越确信那名为茉亚的女人用心险恶,如果再不把她与竹分离,动乱必生。可元老的消息永远是等待——等待那最好的时机。
“我能如何?”走在圣都街上的葛瑞昂遮脸自问,寻不见异样的目光。那些本应惊惧厌恶的特罗伦人对这金发的混血者视而不见,让他好安心自嘲,“告诉她?坦白我遵守元老的命令纵容事态向最糟的地步发展?还来得及吗?她还能劝顽劣的弟弟纠错吗?不能啊…”
语毕,他靠近街口那通天的黑炬,可金芒下尽是形形色色的男女,再无立足之地。这散播神圣之光的建筑本为特罗伦人信仰的印记,哪怕不尊帝皇者亦不会在此行不雅之举,但这些青年却尽心调情,厮磨耳鬓者已算收敛,相拥热吻者亦不少见,更不乏放肆者抚摸探索、弄出些不雅的调情声。
葛瑞昂留步于远处,静看他们行无礼之事:一年,仅是一年,虔诚的帝皇信徒、比精灵更守旧的特罗伦人竟放荡至此。是信仰的改变?是长年压抑的释放?又或是他们本性如此?答案是否。那些因崇拜逝去之帝皇而遏制的欲望在领受现世之神的恩典后重获自由,荼毒生养它们的心、支配解脱它们的主人。
失去观望的兴趣,葛瑞昂踏入一家看似冷落的餐厅,见了无热气的食物堆积于餐台,歪倒的桌椅无人整顿,烤架的碳火熄灭成灰,餐车停在窗台。他确信没有厨师、没有店主、没有服务员,更没有污眼的东西,便扶起一把临窗的木椅抱肘坐正,侧目观摩途径的过客,金色的竖瞳渐笼阴云,兀自呢喃:“等待…等待…”
“先生,不知我可否与你共处一桌?”
罕少的瑟兰语引混血者看见一名托稳餐盘的特罗伦青年。礼貌含笑的他着装非常,绘制金纹的衣袖表明其圣职者的身份,令葛瑞昂颇有兴致:“当然。”
“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也对圣都的乱象有所感触,”放平餐盘的圣职者摆好水晶杯,拔出酒瓶的木塞,“可有品酒的兴趣?”
想起迦罗娜的埋怨,葛瑞昂本欲拒绝,却盯着紫红的纯酿改口:“不…来一杯吧。”
水碎的声动听,紫晶的光泽诱人,陌生的人碰杯啜饮,在尝尽最后一滴酒后倒杯扣桌,瞥向窗外的街,皆是会心一笑。既饮得尽兴,葛瑞昂便开口致谢:“美味的葡萄酒,是来自格威兰的温亚德?圣职者,你何来寻至此处的兴趣?”
“能沉下心聆听的人总会寻觅相同的僻静,这未尝不是一种命运。”
“是啊,也难得我们两位理智者在这无序的圣都里相遇。”
“无序吗?不,他们是在遵守新的秩序啊。”
“是吗?那这秩序未免流于混沌。”
“并非如此啊,先生。只需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放纵的行为其实有迹可循啊。你看,帝皇使者赐予他们一切,让他们摆脱生活的疲累,得以追求真正的自我。”
“恕我不能苟同。沉醉快感的人怎会有自我可言?”
“不,先生,这就是他们的自我啊。想想吧,他们经营、他们务工、他们买卖、他们劳累…哪怕是学习、求知、信仰,所求的又是何物?快乐,是轻松的快乐、满足的快乐。他们本为追求快乐而生,终其一生不过是图求更轻松的享乐之法,而帝皇使者便赐予他们最宽松的条件,让他们在失去压力的生活中看清真正的自我。”
“不无道理。那么,你是认同帝皇使者的做法?认同他给予人们认清自我的机遇?”
“不,我不算认同。”
“哦?”
“尊敬的先生,我从未见过帝皇使者,但我想,他必有一颗幼稚的心,更缺少帝皇的智慧。”
“请讲。”
“亲爱的先生,使者就不懂人的本性,不知失去鞭笞的人会堕为享乐的死尸。而帝皇看破这一切,赐予世人引发奇迹的圣岩并不泛滥,更于教典写明会遭惩罚的禁忌,迫使人们遵守并谨记,避免我们陷入只图享乐的死局。严令不轨之行、禁止同性爱恋、处死背德之人…这就是祂慈悲的智慧。
而祂的使者、我们的新武神显然缺乏这智慧,他恣意的赏赐让人们陷入可怕的循环。他们浪费本宝贵的食粮物资,在享乐中抛弃道德的枷锁、忘却敬畏的心,此生只为享乐而活。长此以往,特罗伦人会从享乐走向糜烂,从糜烂走向虚无,帝国会真正毁灭,在极乐中进入神国,没有往后可言。”
“没错、你说的没错…可怕的人,可怕的目的。”
“可怕?优雅的先生,他只是幼稚吧。你看,他的那段独白是多么孩子气,多像一个索求大人关注的淘气孩童啊。”
“是的,他的心该是良善。”
“定然…否则这些污了他眼的纵欲者早已惨淡收场吧。其实很多由他解除的束缚我们的禁忌并非坏事,至少青年们敢打破古老的戒律公然相爱,展现埋藏隐忍的真心——”
“嗯?”聆听至沉思的葛瑞昂愕然失声,因为对座的圣职者忽地抚向他的手,握得轻柔,更从那温热的指间滋生出一缕席卷全身的极寒,令金色的长眉高翘,更逼得每根汗毛竖立。
若非自制力十足,他早已抽手起身,躲闪这炸出身疙瘩的寒意。可圣职者接下来的话,令葛瑞昂不禁颤栗,甩开那手走远:“美丽的先生,今日的初见令我着迷,我们能否继续…”
“抱歉,我对同性并无兴趣,”沁出冷汗的葛瑞昂快步走远,更频频回望那人是否跟来。他拐入街角,阴沉着脸抽出纸巾卷住手擦拭,“浪费时间…无药可救…”
扔去废纸后的他向圣环殿走去,眉间的阴霾消散不少:
那变态的圣职者所言亦有可取之处。竹确实是幼稚无知的孩子,诱导他实施这令特罗伦人堕落之举者才是包藏祸心的主谋。究竟是那女人…还是元老的意思?不论谁是主使,用意都太过可怕。试想,假如那女人劝诱已是言听计从的竹将这不能回绝的礼物洒遍整个大地,这世界会堕落至何种境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这诞生本源、失去帝皇庇护的世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迎接毁灭。
而元老…元老究竟是否听命那些帮他消灭焱王的东西?唉…他们忌惮的存在、曾伤过竹的存在会是谁?该怎样与之联系,说明现今的危机?贤者或许知道…但又该怎样问?网在注视,开口等于摊牌…或许那未知的存在早已知晓,根本无用自己担心,只需观望。不,难道要坐视不理?不,绝不。想想、快想想…哪怕仅为了迦罗娜,也不能让竹成为任他们摆布的工具…
进入圣环殿的葛瑞昂看着正专注办公的爱人,用网发出消息:“我要去康曼城。让大使先同王室沟通,我需要与前帝国元帅圣恩谈些事情。”
他没有惊动办公桌后略显愁容的迦罗娜,而是悄然离去,去确信元老是否可信:更无论可信与否…都只剩摊牌的路可走。
“特罗伦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翻阅完半身高的文件后,迦罗娜反复扭头,舒展酸痛的颈椎后仰面挺腰,查看网的消息,“博萨那边的情况可还好?烦请你分享如今的状况…有心了,万分感谢。”
稍后,她看着曾经的下属传达的信息,眉越皱越紧:
长官,自你调任帝国已一年有逾,感谢你仍心系我们的工作。恕我直言,目前不止涅汶,整个博萨公国的局面都称不上乐观。一年前那荒诞事故的余波仍未消除,博萨大公呈交的驻军费缩减明显,想来他并无贪婪克扣的胆气,实是让先前往返帝国的人流耗尽私藏。
我从负责接洽的朋友处听闻,各地官员的报告比我所见更触目心惊。多数城镇的生产生活已趋于停滞,大部分工厂陷入无人开工的窘境。乡间的情况稍好,多数农田耕种如故,谷物的供给维持在水平线以上。但不少牧场、农场出现经营危机,因为向城镇供货的渠道大多中断,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博萨政府,但是博萨政府亦无充足人手,转而向我们告急——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缘故,他们宁肯给我们炮决也不阻挠那些自称信徒的懒汉。就我所知,仅是驻扎涅汶的军团便有七成忙于转运物资或维持秩序,从而保证辖区稳定。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莫说长年离乡的战士们早已心生厌烦,单是停摆的城镇便会令驻军的开支大增。何况你也知道,议会援助博萨建设的本意是恢复其生产环境,借此重开贸易,抹除战争的负面影响,令他们回馈更多的利益,可现今博萨城镇的混乱与既定的战略背道而驰。若博萨人想通过罢工抗议,我们尚可与之沟通交涉,但他们停工的理由竟是“等待帝皇使者的恩赐”——
你能想象吗?他们坚信赠予特罗伦人礼物的“帝皇使者”迟早会眷顾博萨,令他们无用劳动便能畅享美满生活,实在愚昧至极。先前你说过,他给特罗伦人的礼物仅限于吃穿行住,可散布于涅汶的流言却称他满足特罗伦人的一切愿望,无论索取金钱、权力或者美色皆是有求必应。而这群博萨人竟信以为真,争相申请旅居帝国的手续,更有甚者哪怕变卖家产也要偷渡出境。
据某位朋友透露,目前不止涅汶,博萨各城镇都已封锁人员流动,避免闹出居民结队外逃的笑话。但封锁总有时限,再者,遭我们强压的博萨人依旧蠢蠢欲动,若爆发不良的契机,我恐怕事态要彻底失控,这些狂热的蠢人定会拼命涌向帝国。到那时候,我们胜利的成果、议会制定的计划、重建不久的秩序皆会崩溃,因他们的愚昧无知毁于一旦。
唉,若那天真的来临,希望他恢复理智,千万别再插手世上微不足道的琐事,让我们全力平复这荒谬的动乱,远离我们、远离大地、远离这一切吧…
读完,迦罗娜手撑额头,止不住占据大脑的酸痛,自说自话:“形式严峻至此?那些歪曲事实的消息怎会传到博萨的?博萨的官员都是饭桶吗?呼…有意的,定是刻意为之,世所罕见的蠢货…”
迦罗娜有预感,若博萨人当真假借其名生乱,哪怕各军团采取血腥手段镇压,他也不会在乎,甚至可能亲自将真假莫变的狂热信徒屠杀殆尽:没错,现今的阿竹就是一个不分轻重的孩子,更当这孩子掌握足以摆弄生死的本源时,善良的本心亦渐蒙尘。
一年多来,每当她发去拜访的问候,竹都刻意回避,拿些无关之事搪塞过去。迦罗娜从那些不自然的语气里隐隐猜出他的心情不佳,像是对她有着种难言的怨念:
是不满自己的劝告吗?不,阿竹不会是那样小气的孩子,前些日子葛瑞昂还总夸他明白事理,说他懂事不少…有人暗中作梗?那名为茉亚的混血者分明已拯救她的族群,何来谋划这有弊无益之事的动机?先不提有那么多人成日盯着阿竹,单是葛瑞昂就有阻她恶意的分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不如问,她随即发信:“阿竹,明日可有空?多日未见,我想去看看你。”
“娜姐?刚好、刚好!你看着!看我的视野!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啊!”收到问候的竹意外欣喜,高喊着催她连通视野,目睹令他喜悦的景。
欢乐的景把迦罗娜的笑定格在最僵硬的一刻。她看到散乱的灰色长发间挂着汗珠的脸,以及那对忍耐痛苦的灰眸。当视野下移,高隆的腹部跃出清晰可见的脉动,更有颤抖的指尖从上轻抚而过,将那衣裙与血肉层层分切,由最深处飘出连着脐带蜷缩的湿漉。当指断开脐带,本破开的腹部完好无缺,那湿漉也伸展,伸出蓝纹幽亮的四肢,发出最嚎亮、无措的啼哭。
“娜姐,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竹踏上天台,将婴孩捧入降下帷幕的黄昏,双臂在余晖中震颤,“我当爸爸了…我是父亲了…我有、我有、有、有…有…有孩子、有女儿了…”
迦罗娜忘了该说的话,只记得重复简单的话语:“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恭喜。
她的拳捏至发青,指在掌心握出血痕,看着网中得到肯定的质问,竭力撑开双唇挤出颤音:“葛瑞昂…你这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