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柏公的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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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姑娘这个先生做得名副其实,循循善导,且富有童趣,假以时日,或将新启华岩治学之范示——亦未可知啊。”佛图澄的话,和煦如春风。
“大师言重了,少姝可不敢领受。”小姑娘张惶窘迫,一抬头,望到匐勒转过前方水池,拐入岔道不见了。
不多时,众人也行至那清池处,少姝蓦地一愣:“奇哉奇哉,这池边何时设了个茶摊?”
她十分笃定,至少今日早间路过时,此地还是空荡荡的。
(两晋茶摊:据《广陵耆老传》中记载:“晋元帝时,有老妪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陆羽在《茶经》中也记述了此事,故事中老妇人每天早晨提着一壶茶沿街叫卖,百姓都争先恐后地买她的“雨花茶”汤来喝,奇怪的是,这老妇人自一清早叫卖到晚上,壶中茶汤不减,她还把卖茶所得的钱全部分给孤苦贫穷的人,贫穷的人都很感激她。这个消息被当时官吏得知,派人把她抓了起来,关进牢里。第二天一清早,老妇人不见了。此事记叙的年代为东晋,说明至少从彼时起已有人将茶水作为商品在集市进行买卖了,茶摊起初是帮助人们解渴的,后来发展为古代人社交的场所。)
小池边的柳岸旁,用芦席架起一座高于堤岸的傍水棚榭,下方以坚木作支架,扎实地插入河泥中,上铺木板,顶盖芦席,高台边缘伸向水面,站于其上,池中风物均收眼底。
少姝越看越喜欢,信步入棚,怎么原来就没人发现,这地方做生意是极好的,对于吃茶赏景的客人来说,真乃好个所在。
凉棚内设了若干几案,里头灶火边站着一位白发萧萧,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专心地收拾摆弄着茶具。
那老者听有人声,忙转过身来热情迎客:“老朽刚搭好架子,就有贵客光临了,快请坐。”
“方觉口干舌燥,就看到老好柏公的茶幌子了。”思霄语气松快地打招呼。
(幌子:古代酒肆或茶肆外面飘的旗子 ,也叫“望子”。现在人们用“幌子”二字比喻为进行某种活动时所假借的名头,其实它的本义即旧时店铺用来表明商品和招徕顾客的标帜,缀于竿头,悬挂在店门前,源出于我国北方。作为民族特有遗俗,至今在古城街道上依然保留,如“平遥古城”,介休“明清一条街”等。)
“我当是谁,原来是思老弟,哦,大师也在!”那被称作柏公的老人瞬间双眼放光,转而又打量少姝与尹毅,“这两位……”
思霄旋即为他俩作了引见,并说道:“这位是柏公公,他家的柏叶茶汤可是远近驰名的呦,你俩今日碰到,当算有口福不浅。”
“怪道说这棚中浓香四溢,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在用柏叶熬制茶汤,我们定要好好品一品。”少姝跃跃欲试。
柏公请客人落坐,转而从灶边端来两碟子水果干果:“请诸位慢用,稍待奉上茶汤。”
少姝定睛细看,有去皮剥好的核桃仁儿、大扁杏仁儿、鲜艳欲滴的桑葚、挨挨挤挤的榆钱,上撒石蜜,插着小小调羹,令人望而生津。
(石蜜:即白沙糖的古名,是把甘蔗汁熬成糖浆到加牛乳制成,从西域进贡而来的物品。汉代对于甘蔗的加工提取已经趋近完善,蔗糖是粘稠的液体状的,通过长时间的熬煮得成,等熬到了一定的浓缩稠度,放到罐子中储存使用。东汉就有关于糖中有“沙”一样口感的小颗粒的记载,可以看作砂糖的雏形。)
含两粒入喉,凉凉的泛起甘甜,顿觉神气清怡,她往尹毅手中塞了一把,见舅舅与大师也在阖目细尝,摇头晃脑,十分受用。
少姝诧异,虽说是游摊,但货品洁净讲究,布置也周到舒适,她不禁覆额轻笑,居然又是舅舅的故友,想来茶资从优,不过既是跟着慷慨阔绰的舅舅来的,费用自不必多虑了。
“我说柏公啊,怎么你也在云台山呆得腻烦了?”佛图澄侧身问店主人。
“我这生意可没有头儿,因转的地方多了,老主顾也多,时不时的,就得换换地方才妥当。”柏公老人笑盈盈回答,似乎很为红火的生意感到骄傲。
听到云台山,少姝忽想到了什么,腮帮高鼓便急着说到:“舅舅,在你出游这段时日里,山阳的嵇叔夜先生可是专门来拜谒过你呢。”
“原来是他,”思霄远眺向棚外,龙吟细细的山林,仿佛还残留着客人的音容气息,“我晓得了。”
“放心,我和子猷哥哥他们已替舅舅好生接待过客人了,不过,实在算不上什么亲切优厚的款待便是了。”少姝的语气仍是不无遗憾的,她甚至觉得,那空谷跫音般的际遇无论降临她身上多少回,都是无法完备以应对的,不禁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
“如此甚好,相信嵇康也已看到了想看的,听到了想听的,兴许比那些还要多呢。”思霄的回答,还是他一贯霁月光风的老调子,看不出丝毫的落寞失望。
佛图澄也道:“他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游于山泽之间,兴浓时总忘归家。遇见孙登后,对其学识及处世之法心生羡慕,从其游历前后约三年之久,二人从起初相对的片言只语,到后来竟无话不谈,嵇康待孙登谦恭执师礼,尊称之为隐者。”
(嵇康从孙登游历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栖逸》注引《文士传》。)
少姝笑了:“叔夜先生师黄老、尚玄学,善音律,精于笛、妙于琴,苏门先生有这样的弟子,也是足够引以为傲的了。”
“的确可引以为傲,不过,也深以为忧啊。”思霄看她一眼,欲言而止者再。
“这话怎么讲?”少姝隐隐有些不安。
思霄与佛图澄相视一眼,倒是佛图澄先回答了她:“少姝姑娘,事情是这样的,孙登曾当面对嵇康有一番告诫,煞费苦心,推诚置腹,为的是提醒弟子行事,日后避免祸端。”
“哦,想来苏门先生识人,定然已出神入化,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少姝更想知道了,还特别好奇,叔夜先生彼时作何感想。
终于,思霄冷静坦然的声音传入耳中:“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曜;用才在乎识物,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劣于保身,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
“才多识寡……”少姝逮住其中一句,投入心神,寻思品味,错愕问道,“是说叔夜先生高才出众,而涉世经验却有不足么?”
听到这里,一直默默无语的尹毅开口了:“单刃为刀,双刃为剑。武艺高超的剑客在用剑的时候,一面对着敌人,另一面一定会对着自己。”
“是,不顾一切进击之中,敌人用兵器一挡,剑就会反弹回来,对自身会造成相当的危险。”少姝以手支颐,望着高远的天色加以合理地设想,忽然有所领悟,她进一步确认道,“尹毅哥的意思是,人的才能亦有双刃,运用不当,反而会惹祸上身?”
尹毅哥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明敏觉出少姝意兴陡降,便咧嘴一笑:“我那时并未陪同在少主人们身侧,无缘邂逅名满天下的叔夜先生,刚刚只是不揣浅陋,胡乱说的,姑娘别在意!”
“尹毅言之有理,有才能者,为人处事须谨慎持重,戒骄戒躁,要多想想身负之责,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任何时候,不可图一时之快而自误。”思霄忽正色道,定定地对着少姝说。
蓦然想起林间之事,少姝垂下头去,请求原谅:“今日是我错了,舅舅不要生气,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为一点还可以掌控的小事,会莫名其妙地心劳意攘,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傻丫头,亲身经历过,人才能真的长大。”思霄蒲扇似的大手在她肩头拍了拍。
闻言,少姝面色转睛,如同卸下了什么负担。
柏公小心翼翼地端上茶盘,转到少姝面前时,他缓缓开口了:“老朽替山林草木多谢少姝姑娘宽大为怀,怜恤眷顾。”
少姝心中咯噔,刚拿起的茶杯微微一倾,洒了些茶水出来。
她慌手慌脚地抹净了,满脸绯红笑道:“柏公公说得哪里话来,可折煞我了。”
几杯茶下去,众人只觉浑身透着舒坦爽适,一解腿脚上的疲劳和身体上的干渴。
“话说回来,这柏叶茶是难得的好东西,尹毅不妨多喝两盏,回去了也用不着什么药膏了。”思霄又看着外甥女,“你也是哦。”
少姝脊背一挺:“呵,舅舅说得是,柏叶入方剂有温阳止血的功效。”
“贫道有闻,中华风俗中,岁尽时有饮柏叶酒的通例,不知确切否?”佛图澄呷了一口香茶,思及而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