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潇湘策!
我回到府里就去找了柏永曦,叫他帮我做一张假脸。
柏永曦老大不高兴:“你要做甚?”
“继上回审案,我这张公主的脸已是给全城都看了一遍,现在连出门连探查民情都不行了。”我叹道,“见到人,对方就给我跪下,毕恭毕敬的,我还怎么上街?”
刚刚那个烧饼师傅算是给我提了个醒,这样下去,我真得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了。
“那感情好。”柏永曦刚刚开始还听着,后来就笑作一团,“叫你弄个屏风你不听,这叫现世报!活该!”
我真是纳闷了,外头人看我都得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磕头,大气都不敢喘。
就连太守和虑勇将军都要给我几分薄面,怎么偏偏这个白身柏永曦成天到晚没大没小,各种嘲讽调侃。
凭什么,他仰仗着他是太子的人么?
我想了想我那个太子阿弟,和和气气,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觉得很不靠谱。
我想横眉立目和他雄辩三百回合,忽然想起还有求与他,只好忍气吞声:“柏永曦,你且帮我这回。”
他不笑了,站起来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似乎想要把我身子捅穿。
我被他看得心虚,佯装镇定,快要破功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他的答案。
柏永曦撇了撇嘴:“说吧,要什么样的?”
我见有戏,一颗悬挂的心终于放在了地上。
“没什么样子,三十来的妇女,普通些的就行。”我道,“出门在外,我不想引人注目。”
柏永曦望了望我的脸,似乎有些不信任,终于还是点了头:“行吧,那我且帮你做这一回。”
我松了口气。
柏永曦嘴毒,眼睛更毒,他能和周明世唇枪舌战三天三夜,也能隔着百步射中在墙角破洞一蹿而过的老鼠。
叫他做张皮,我本就是作好了被他打破砂锅问到底,死缠烂打追根究底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就这样答应了,也没多说什么。
他像是有些无奈,我忽然有种自己成了个无理取闹要蜜饯孩子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现在的潇湘公主三字打头的年纪,怎么能比这二十未及的少年平白矮了一头?
这种怪异感不断涌上我的心头,我只能往旁边一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拔高了语调:“柏永曦,你这么多面皮如何一层层撕下来?外面的撕了,里面的不会也跟着落下来么?”
柏永曦大概知道我是看准了他这次答得爽快,不会反悔,所以现在来找场子膈应他。
他也不多话,睨我两眼:“自然不会,我制作的假面和那些世面上的下三流货色可不一样,那些东西用了可要烂皮烂脸的。”
我哦了一声:“这么多张脸皮贴在一起还能逐个儿分开,也是挺不容易的。”
柏永曦停下手里的动作,怪异地看我一眼:“你磨磨蹭蹭,到底想说什么?”
没想到被他看破了!
我冷下脸来,一本正经:“要扮作另个人,脸皮只是第一步,还有声音,形态,习惯,诸多方面需要学习,你都得心应手,是吧?”
柏永曦更加疑惑了,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般,又把我从头到脚看了遍。
我不与俗人计较,忽然露出个坏笑:“我好奇呀,你这千皮老脸下,会不会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把话丢下便转头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咬牙切齿。
正是黄昏时刻,人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诸多感慨。处理完了假面这件事,我感到松了口气,心底顿时也变得空落落的,脚踩在坚硬的地上却还是半拖半拽地打着滑。
到了这个时候,许多飞虫就爱扎成堆,混在一起,在半空中变成一个圆形的虫群,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地盘旋着,像是在抢夺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若是路人走得急,冲到一个,它们就会朝着头飞,来个俯冲,等到快要碰到鼻子的时候,忽然来个急转向上,贴着皮擦过去,反应慢的就免不了和唇来个亲吻,更有甚者会撞到眼睛。我想想都是头皮发麻。
我只得把视线从晚霞中收回来,专注于躲避这些群魔乱舞的虫群。
太多了。
红穗从旁边来,抖了衣服帮我驱虫开路,却还是免不了四散的零星的小翅擦到我的胳膊。
隐没在云层中的星星花枝乱颤,抖下凡来乱花迷眼,我一个激灵猛然拉住红穗的手,吓得专心驱虫的她一抖:“殿……殿下?”
有一只小小的飞虫停在了她的发梢,我定定地看着这位尽心尽力拍散虫子的女婢,天旋地转。
红穗望着我,不知所措,头上插着朴素的簪子,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赏过她一根挺漂亮的——是金的还是银的来着?——她怎么不用?
直到也有一只飞虫,低低擦过我的睫毛,我才猛然醒过来,伸手去拍掉那只乱爬的虫。
她哆哆嗦嗦,是误入虎穴的羊崽,看我的神情就像是望着个喜怒不近人情的暴君。
我咽了口唾沫,将堵在喉咙口的话语再次埋回肚子里。我感到声音都不再是自己的,最终还是放开了她的手:“不必弄了,跟在我后面,回去以后给我弄个火把。”
将这些恼人的虫子烧个干净。
我待红穗确是严苛的,我也不想要和我的仆婢之间生出什么超越主仆的情分。只要我说,她做,我奖,这就是全部了。
可为何做起来这样难?
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成了深蓝色,翻卷出黯淡的海沫轻云。虫子在蓝顶下仍旧不依不饶,嗡嗡乱叫,扑着房檐上悬挂的灯,绕着火苗,翅膀被照得雪亮。我在夜晚升起的薄雾中,看不清有哪个是着了火的蛾子,又有哪些是凑热闹的看客。
火苗爆裂的噼啪声到底是蛾子的丧乐还是看客的讥笑,我都无从得知了。
来到我的院子,我感到呼吸都变得滞涩。露水太过浓重,将四周的气都搅得无比粘稠,只有那些虫子能够在其中自由穿梭。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门槛,回头看见红穗急急从后房跑出来,手里拿着火把递给我:“殿下……”
她欲言又止。
可我现在不想听了。
我拿着火把撞开门,热浪压得火萎缩了一瞬——我无法呼吸。
天已经全黑了,草地上晶晶亮亮,坠满了跌落四罗的星星,我独自拿着火把,站在门口。
黑暗和阴影悄悄爬上我的鞋子,藏进了我衣服的皱褶。
我回过头,带上门,用火把小心点亮了自己床案头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