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水湮宫!
钱蓉,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原只是秦淮河边一普通歌姬,样貌虽不出众,但舞技卓绝,书画才情更是不俗,也曾任一届花魁。当初被地方官员高价买下,送给初次替父巡查的赵樉。
赵樉清朗俊俏的脸庞与平易近人的谈吐很快便吸引了情窦初开的她。她信了他的天长地久,也信了他的钟情一人,对他百依百顺,慢慢成为他安插在秦楼楚馆的细作。她以温柔花语探知、搜集官员们贪赃枉法的罪证,令其为赵樉所用;为他挑唆党派争夺,让赵樉在朝堂之内争得一席之位。可待她完成任务后,随即而来的并非是他承诺之赎身成亲、相守一生,而是迷晕、刀伤、沉溺。
当她被赵樉死死按在水中无法挣扎时,她原以为自己定会如此轻若草芥地结束藉藉一世,也以为卑贱如她的歌姬定只能沦为男人们权利角逐中的牺牲品。
直到一袭白衣的易宏将顺水漂落在河畔的她救回,在其连续几个月的悉心医治下,她才逐渐恢复。
易宏告诉她,若欲完成心中所想,就要换个名字,换个活法。
于是,她以钱蓉为名,伴在易宏身畔,学武习术。短短数年,当她从容站在易宏身侧再见赵樉之时,已无人认得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怯生娇羞的花魁。
她心中虽恨,但行事更稳。
在来应天之前,易宏要她以易宅侍女的身份只身前往少林接触青鸿,没有任何刺探任务,仅以绕指柔的缱绻情术取得他的信任。
既温柔体贴又机敏俏丽的钱蓉一出现,很快便获得青鸿的信赖倾慕。她也一直以为他们与其他情侣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她奉易宏之命戴上了一个能使他倾心的面具。
可是,一日,她偶然发现青鸿换上洒扫小厮的衣衫偷偷从宅院后门溜出,她才觉察出:原来他们这对所谓的“爱侣”,彼此都是粉墨登场的戏子。
钱蓉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而使青鸿趁机做出不利于易宅之事。她小心又慌张地将此事告知易宏时,也以为一向讲究规矩的易宏会因此而责罚她。却没想到易宏格外从容冷静,如早已知晓此事一般,仅是口吻平淡地令她不许插手。
钱蓉自然唯易命而是从,但她始终不放心青鸿,唯恐他对易宅不利,故而命易宏留给她的一队影卫注意青鸿动向。青鸿办事也十分谨慎,一直伴在她身边,说话行事亦未露出破绽。
直到应天爆发水灾,青鸿奉易宏令安抚灾民,趁现场混乱,途中转去陋巷见了燕王府的人,钱蓉才再抓住此隙禀报易宏。
“青鸿毕竟是您的贴身近侍,他若是把您与易寯羽是同一人的秘密告诉燕王……”钱蓉支吾片刻,蹙眉道,“奴担心他会坏了公子的事。”
“燕王十三岁便做了参军偏将,十五岁即为主帅领兵征战,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之人。青鸿若要获得他的信任……”易宏轻笑一声,道,“恐怕早已将这个消息全盘托出了。你没发现吗?即使我男装以易宏之名现身,赵棣看我的眼神也格外的……不过,无妨,赵棣想要的无非是全国第一财力的支持。至于财力的主人究竟是叫易寯羽还是易宏,他根本不在意。因此,我早断定:即便他知晓此事也无妨。他不会告诉别人,或者给我使绊子的。”
钱蓉沉思片刻,恍然间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朗笑道:“所以一开始您就放任青鸿在您身边,有什么您不方便直接告诉燕王的消息,就由他透露。妙啊,公子真是智慧!”
二人正说着,易宏突然听见楼下有女子敲门之声,闻其敲门力度与手法像是阿狸。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递给钱蓉,道:“我已经安排好,请五殿下赵橚明晨至落英阁听曲儿,你帮我把这药给他,告诉他假玉之事。回府前去如意画馆,把青鸾的事告诉如风,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说罢起身拉下帏帘,抬眼看到钱蓉关切的目光,浅浅一笑以示安慰,转身离去。
“何事?”易宏走出房门,见阿狸与浩鹄都立侍门边。
“鹤府的那位要见您,说是求您予灾民市粮。”浩鹄拱手回道,“他本就因前些日子私自施粥于灾民感染了疫症,又放心不下安息堂的兄弟们处理赈灾之事,没日没夜的亲自督促,竟累得咳血不止。现在人已奄奄,但求见公子一面,放粮救济。”
“累?”阿狸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他只不过鹤府一区区舵主,怎敢插手安息堂的事!累病?哼,满堂朱紫贵的朝廷都不管流民灾民,他偏以病要挟公子施粮赈灾,充什么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
易宏眉心微动,摆手制止阿狸,叹了口气,道:“解牧不是这样贪慕名利的人,他之鲁莽也有情可原。无碍,阿狸就在府上便宜行事,浩鹄陪我去看看他吧。”
“是。”浩鹄拱手一礼。
二者正欲行,阿狸却上前一步拉住易宏的衣袂,轻声相劝。
“公子就是因为心系太多才至夜夜心痛。您抬头看看天,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为了别人操劳。”阿狸一双如柳弯眉几乎将额心蹙起“川”纹,杏眼粼粼相望,柔声恳求道,“您就自私一回,为了身子安康,不去了,成吗?”
“公子,”浩鹄闻言也顿时慌了起来,忙抚住易宏臂膀,切切相问,“您何时患了心痛症?可用过药了吗?要不,您、您别去了,您若信得过我,奴替您……”
浩鹄还未说完,易宏摇首微笑,纤指狠戳阿狸削肩一下,故作嬉笑道:“你听这妮子胡说!她是怕我辛苦才编个理由诓你。走吧,大局要紧。阿狸,别忘了按时带人去鹤府接我。”说完,狐眼一凛,止住张口欲言的阿狸,转而浅笑着拉走浩鹄。
阿狸看他们离去的背影急得连连跺脚,为自己不能劝诫主人闭目狠叹自责不已。
易宏与浩鹄冒雨前往鹤府,还未走进暖阁便闻到浓浓的苦药味。一众奴仆以多层纱棉丝巾覆口侯在门外,待见到易宏皆鞠躬行礼,或为其递上纱棉丝巾,或为其推开木门。
易宏斜睨那丝帕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在此等候,屋内不允留旁人。”
浩鹄与众奴皆拱手相应。
床榻上的解牧睡得昏沉,粗重呼气,促短吸气,已被病痛折磨得面黄肌瘦,面部轮廓在昏黄灯光下映衬得格外明晰阴暗。
易宏观望片刻,取下一旁案几上的几枚银针,一枚刺入解牧额顶百汇穴,一对分入其双肩气海穴,最后一枚扎在其右手虎口穴。易宏拿过一盏小小油灯,坐其榻旁,不断间进式炙烤解牧虎口处的银针。
不过多久,解牧蹙蹙眉,悠悠转醒。易宏将油灯拿开,望着解牧叹了口气,并未过多言语。
“我这病极易传染,一人得病染及一室,公子该戴上面巾……”解牧沙哑着嗓子,气促不均,连一句整话都还未说完便又喘了起来。
易宏再将油灯靠近其右肩气海穴上的银针,待银端被烧得变色,解牧的喘症便也好了许多。
“先生为了灾民几乎做到鞠躬尽瘁的地步,可是却没有尽解我和舍妹之全意,甚至为易宅与上官族惹上了麻烦。”易宏把油灯搁置一旁,低眉浅笑,眸中尽是真诚之熠,“先生可愿听我细细道来吗?”
解牧咽咽嗓,微微颔首。
“先生饱读诗书,应当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北境一夜之间边防尽毁,连失五城;南滨水患滔天,流民肆溢。陛下不思收复失土、赈灾修堤,却高调以百花节侍宴名额激全国富商纷纷投身马球赛。”易宏起身背手徐徐道,“我也好,上官氏也好,就算拿出全部身家用于赈灾抚民也无济于事。这个大周早已烂到了根里,若大树不倒,我等蚍蜉就算为百姓争得朝夕又有何用!我散尽力量挽救这一次,那么下次大灾来时,又有谁相救呢?”
解牧双唇微蠕,似想要说些什么,但紧蹙眉头,眨了眨双眼,终究还是未吐一字。
“先生必也听过‘斗米恩,升米仇’的故事。我若在此刻开仓售粮只能造成两种后果:一,有钱有势者大肆收购,甚至抢夺,只未待时机高价售出,而真正需要的百姓却得不到。二,灾情顺利平复,必激起陛下与百官对易宅无休止的怨怼、忌惮。连他们这些掌权者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一小小商人却做到了。到时候,引来的怕不是百姓的感恩,而该是暗处无穷无尽的杀意。”易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蒙蒙亮的天色,若有所指道,“先生曾说‘喜与权贵相争’,如今皇后、太子、太子妃、二殿下接连陨殁,朝堂百官也被陛下大换血……谁又能知道天再次亮后,是晴是阴呢。”
解牧也闭目长叹一口气,他何尝不知易宏难处,可是面对流离失所、饥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万千灾民,他怎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只为保全苟且而置身事外呢。
“公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灾民一个一个死在面前,明明有能力施救,却放任不管吗?”解牧木然仰视暗黑的榻顶,想起在疫坊内见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灾民,倏地热泪便翻涌而落。
“当然要管,”易宏重新坐下,俯身低声道,“但不能由易宅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