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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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州,一座不知名的小村。
天色将晚,暮色将至,黛黑色的天空如同巨幕,深沉安静、广阔神秘,西边一颗长庚星,如同从未倒下的信念,指引着迷路的家伙,寻找着归宿。
只是时隔一日,这宅子却已经没了往日的热闹,不见灯会通明,也不再见门庭若市,而是回归到一种本来就该属于它的宁静。
繁华易逝,也许热闹永远只是一时,萧条沉寂才是永恒的。
王仙芝迎在二道门,抱拳拱手,依旧是笑容满面,这笑容仿佛永久地挂在了他的脸上,已经成为一种肌肉记忆抑或是生活习惯了。
王允恭也同样抱拳施礼,脸上也带着笑,只是笑的有些尴尬,却不如王仙芝那样自然。
尚让见王仙芝迎了出来,急忙抱拳拱手道:“当家的,惕若兄弟带来了。”
王仙芝却不先和尚让说话,而是上前一步先与王允恭打招呼道:“惕若贤弟,昨日喝了那么多酒,休息的可好?”
王允恭笑道:“大当家的安排妥帖周详,安能睡得不香?”
“哈哈,这就好!”王仙芝拍拍王允恭的肩膀道:“些许下人不要影响兄弟休息便好。”说罢转身对尚让道:“我与小兄弟说会话,你先回去吧。”
“大哥·······”尚让有些为难。
“放心吧,出不了事!小兄弟也不是外人,能出什么事?”王仙芝语气镇定自若,既对尚让的表现很是满意,又对王允恭表现得很信任,语气拿捏得十分到位。
尚让告退之后,王仙芝这才对王允恭道:“村里地方简陋,老弟还住得习惯?”
王允恭再次抱拳拱手道:“这便十分好了,风餐露宿也是家常便饭,哪里有什么住不惯啊。”
王仙芝微微颔首道:“老弟可不像是我们走江湖的人啊。”
“顺成人,逆成仙,全在其中颠倒颠。常走的不走了,也就不是了;不常走的,多走几次,也便是了。”王允恭说的云山雾绕。
“哈哈哈。”王仙芝抚掌大笑道:“那小兄弟是常走的还是不常走的?”
王允恭也笑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要不要走、能不能走。”
王仙芝微笑着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迈步进了二堂。
房梁四角高挂的灯笼照不亮帷帐森森,一张条桌,边上几把月牙凳,桌上一盏带罩的烛灯,酒坛酒碗一应俱全,这里是王仙芝谋事的所在。
分宾主落坐之后,王仙芝朝下人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进这院子来。”
下人道了声“是”关上门便出去了。
屋里门窗皆闭,灯笼烛光都透着晕黄,影影绰绰,忽明忽暗,恍恍惚惚。
王仙芝笑容满面地对王允恭道:“昨日喝得太多,虽然酒上尽兴,可话却没有说透。今天叫兄弟过来,咱们俩单独喝几碗,说说话,交交心。”说罢亲自给王允恭和自己面前的酒碗斟满。
酒气四溢,香气袭人。灯光昏黄,夜色撩人。
王仙芝举起一碗,朝王允恭一举道:“在意不在酒,今日咱们兄弟随便喝。”说罢一昂头便干掉了一碗。
王允恭端起碗来,依旧是轻抿一口,便放下道:“大当家的尽兴,我这酒只能是随意,实在是不胜酒力。”
“好。”王仙芝也不勉强,拿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道:“老弟啊,我得谢谢你啊,救我兄弟于危难之间,这份恩情不小,我得好好报答。”
王允恭微微一笑道:“当家的言重了,救人危难,实属道义所在,是份内之事,这几日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反复提及,反倒叫小弟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哈哈,”王仙芝大笑道:“毕竟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弟兄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也不能不知这份情,所以,小兄弟你也不必过谦。看你言谈举止,应该是读书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要向老弟你请教啊。”
王允恭摆摆手道:“大当家的何言请教二字,我和我哥哥到此,多蒙当家的热忱款待,自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王仙芝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下步子,轻叹一声道:“哎,不瞒兄弟你说,我的确有些事情想找个人聊一聊······”
说到这里,王仙芝把目光偷瞄向王允恭,王允恭目光灼灼正满怀期待得地看着他,王仙芝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真诚。于是又叹一口气道:“哎!小兄弟以为,人生一世,如何安身立命?”
“当家的何有此问?”王允恭疑惑不解地问。
王仙芝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喝了口酒道:“兄弟啊,你也见了,哥哥我做买卖挣下几个钱,也颇笼络了些兄弟,虽然算不上钟鸣鼎食,但也算得上是富足吧,有这份家业,按理应感到高兴满意才对,可越是人到中年,哥哥我却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了,仿佛一下子没了头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干点啥,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自己觉得委屈,想做点事又是舍不得现在到手的这些东西,哎,我是进退两难啊。不怕兄弟你笑话,我手下的兄弟大多是粗人,这些话与他们说,多半是对牛弹琴,他们不理解我这份心思,可又实在是不吐不快,小兄弟你来得正好,正好帮哥哥我参谋参谋。”王仙芝边说,边给王允恭将酒满上,似是十分恭敬。
王允恭微微点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所谓四十不惑,到了这个年纪,确实需要重新规划一番了。大当家的想要有番作为,不知是何等作为?”
王仙芝皱皱眉头道:“到底何等作为,也很难讲,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只是不想再这样混日子等死罢了。”
“嗯。”王允恭应了一声,低头思索片刻,才缓缓地道:“当家的说的是谋身之道啊。所谓谋身,便是安身立命了。”
王允恭从座位上站起来,这回轮到了他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他喃喃地道:“若要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首先要修身。所谓‘富润身,德润屋’,有德之人总是要比无德之人做事要长久些的。表面上看,无德之人能够率先占到便宜,能够混得更好一些,可是从长久来看,无德之人始终是立不住的。人生在世毕竟是和人打交道,人人嫌弃,那就是丧家之犬、落水之狗了,即使当时获得了一些利益,可到头来还是祸及自身或者子孙,哪一个又有什么好下场?因此也就算不得什么利益了。以德富家的则不然,虽然当时利益有损,或者富也不能持久,但毕竟不会祸及子孙,数年之后子孙蒙荫,这也是常有的事。”
“那如何修身呢?”王仙芝皱了皱眉头,懒洋洋地问道。
王允恭娓娓道来:“春秋之时,赵景叔主持黄父之会,郑子大叔见到了赵景叔的儿子赵鞅,也就是后来的赵简子,郑叔见他年轻有为,便以九言赠他,曰: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敖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赵简子铭记在心,终身奉行,故能成其功劳。这九条就是修身之道了。无始乱,就是自己不主动惹事、不主动挑事,这个世间,首善行不得,首恶更行不得,若是行了,便是众矢之的了,凡事守个中庸之道,灾祸便会少些。很多人以为中庸就是模棱两可,不站队不表态,这就大错特错了,中庸是要循中和之道而为之,不是做事的方法,而是对待事物的态度。无怙富,就是不仗势欺人,不为富不仁,人一旦有点钱就有一种优越感,尽管这种优越感是莫名其妙的,然而你不知道会因为优越感而得罪什么人,举鼎的秦武王,击鼓骂曹的弥正平,都是这样的人,一旦落了难,别人坐井观天还是好的,更有甚者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那就万劫不复了。要修身就要尽量克制这种优越感,不露富、不显贵,谦谦君子才能保身······”
“好了,好了······”王仙芝打个哈欠道:“这些都是大道理,说多了我也不懂,老弟就说修身之后还要如何吧。”
“然后么,就是信大义于天了。”王允恭笑了笑道:“安身立命无非是保全自身而已,自身修得再好,那也是自己的事情,不懂得执正布义,还是不能得到别人的支持。物有本末,事分对错,保全自身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大家所期待的一致,以众人之事为自己之任,自己之志也要符合大众之志,然后懂得取舍,便能以众力来保全自己之身了。故而,三国时吴主孙权曰: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矣;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便是这个道理了。”
“但不知要取什么,舍什么?”王仙芝懒洋洋地抬头问道。
王允恭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碗轻抿一口,舌头舔舔嘴唇道:“取义舍利。”
“何解?”
王允恭缓缓地道:“荀子说,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利与义有时两相统一,有时候两相矛盾,特别是两相矛盾的时候,必然要取义而舍利,先取利,而义亡,其利脏手;先取义,而利后至,其利养身,所以孟夫子才说: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矣。”
王仙芝点点头,不置可否。一阵微风传来,灯头晃动,人影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