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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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萧家宅内,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门纸上,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半躺半卧。
屋中红光满室,不仅来自灯光,还来自红泥火炉的火光,火炉上炖着铜壶,壶中的热水早已沸腾,热气从壶中散发出来,整个屋子也显得热气腾腾。
条几上铺了一条桌旗,桌旗上放着两套茶具、一个香炉和一盆精致的兰草。
半躺半卧的萧祜嘴角一撇,冷笑道:“你是说,那小子居然失踪了?”
正襟危坐的谢展轻叹一口气道:“哎,是的。”
萧祜继续冷笑:“偌大一个乌衣巷,查不出他去哪儿了?”
谢展闭了眼,紧皱双眉,微微点点头。
萧祜身子不动,伸左手去拿茶碗,送到嘴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嘴巴叼着茶杯,含含糊糊地道:“这小子,真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谢展自责地道:“都怪我,这段时间事情多,一时疏忽······”
萧祜起身将杯子放下,笑了笑道:“普通的笼子怎么能管得住猛虎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回归山林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他啊。”谢展摇摇头道。
萧祜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要负责任你自己负,我可不陪你哦。”
这句话激怒了谢展。谢展愤愤地将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干,猛地放下杯子,发出啪的一声,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萧祜,目光锐利的如同利剑,仿佛能杀人。
萧祜被这目光所迫,急忙坐起来给谢展续了杯,这才半是讨好、半是缓和气氛,陪着小心道:“你放心吧,他这么精,怎么会有事!估计也是去查你正在查的那件案子去了。”
谢展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喝了口茶缓和了一下情绪道:“他好歹也叫你一声哥哥,你怎地就这么不上心呢?这次我抽不开身,你替我去看看也好,现在他不见了,你知道平伯有多担心?”
萧祜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哎!”谢展叹了口气,微微闭了双眼道:“眼下我还抽不开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过会再派人去找,你也多打听打听吧。”
“嗯。”萧祜点点头,给谢展倒了一杯茶,问道:“你追查的事情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目前略有眉目了。”谢展回答道:“前几天在乘氏,兄弟们发现一伙赶大车的人,便尾随他们进了县城,跟踪发现,他们的确与案子有关,兄弟们对他们进行了伏击,得到一些线索。”
“哎!”萧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道:“若是能悄悄跟随,顺藤摸瓜就好了。”
谢展摇摇头道:“不是那么简单,这帮人行踪诡异的很,而且很有可能与某些势力有联系。”
“你是说朝廷有内鬼?”萧祜睁大眼睛看着谢展。
“嗯。”谢展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一来,这伙盗贼便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他幕后的人。”
“也未见得。”萧祜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现在还未可知,这局势终究是越来越乱了。”
“哎!”谢展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元朗,”萧祜难得郑重其事地问:“面对今日之困局,若你为宰执、居庙堂之高,将如何作为?”
谢展思索片刻,缓缓地道:“讲信修睦,固其根本。”
萧祜微微一笑,凝目去看谢展,问道:“何解?”
谢展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阵清风吹进屋子,火苗被吹得噗噗乱跳,人也顿时变得清醒许多,虽是暮色深沉,但仍见院中模糊的景致,不禁叫人神清气爽。
夜色轻柔,谢展倒剪双手,缓缓地道:“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治国之本,在人心不在利益。圣天子治世,无不以德服天下,方能垂拱平章。”
说到这里,谢展自己也是一笑,摇摇头,继续道:“自秦以来,世人皆以为以德治国乃是空谈,外儒内法才是正道,殊不知大错特错。孟夫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哪个国家不是由千千万万的百姓组成的?百名万民虽是最弱,但却也最强,朝代更迭看似是王侯将相之功,但实际上却是百姓之选择,故而我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圣训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国之根本在于百姓,帝王之道在恩养百姓。”
萧祜倒茶喝茶不置可否。
谢展继续道:“恩养百姓之道,首先的,便是要合乎民意,并不是以自己的意志加于百姓,也不是引导百姓认同自己的意志,而是要顺从百姓的意志,以百姓之意为朝廷之意、国家之意,国家之政在为民谋福,施政之要在顺乎民意,这样的朝廷,百姓自然会爱戴他、拥护他,也就自然能长治久安。”
萧祜笑了笑,让谢展坐下,给他斟上一杯茶,示意他继续。
谢展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又道:“顺乎民意在于让利于民,不与百姓争利。王者不言有无,诸侯不说多少,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古往今来,民富国穷者未之有也;国富民丰者,江山稳固,帝祚绵延,如先汉如我大唐;民穷而国富者,必定不能长久,如秦如隋,这都是前辈的教训啊。天下之利,止有此数,不在其民,便在其官。为政者不能与民争利,争利则民穷,民穷则根本动摇,此取乱之道也。”
“元朗,你说的虽是正理,可天下之吏何其多也,即便都明白这个道理,可又有谁来做呢?不用说执政宰辅,就是州曹县吏不鱼肉百姓就不错了,还谈什么不与民争利啊。你这是理想状态,不是正常状态,所以不足为治国之道也。”萧祜连连摇头,显然他并不以为然。
谢展轻叹一声道:“哎!我岂不知这里面的道理啊,只不过每想及此,心有戚戚焉罢了。恩养百姓,让利于民,虽难以实现,但确实是帝王之道,能建千年基业啊。”
“自古无不亡之国、不灭之朝,三皇至今哪个能绵延千年?非是大家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比如喝酒、纵情,有些人明知道伤身,可还是把持不住,长久的利益毕竟是长久的,短暂的利益在大家看来才是真正的利益,一般人的目光都不会看得那么长远,大部分人只看眼前,毕竟吃到手、拿到手了,那才是利益,至于后来的事,长远的利益,那都不重要,因为时间一旦变长了,就充满了不确定性,结果到底会如何,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赌,这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得谢展也无从反驳,只能是闷在那里不做声。
萧祜看了谢展一眼,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你谢元朗啊。你看我朝,虽然前几代皇帝励精图治,可到而今还不是今天这个局面,玄宗皇帝在位时就有了安史之祸,到现在已经是内忧外患,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大厦将倾了,元朗啊,你这帝道是救不了天下的,天下无人心所向的基础,也没有具体实施的外在条件,所以,只不过是徒增悲伤尔。”
谢展也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有些凉,不过他还是咽了下去,心头顿时觉得有些发堵,不知道是因为心情的缘故,还是刚才喝了凉茶的缘故。
夜色深沉,酒气弥漫在整间屋子里,酒能醉人,可醉不了有心事的人,人如灯火,虽说恍恍惚惚,却依旧是能够照亮整间屋子。
王仙芝微微有些醉意了,他睡眼朦胧地看着王允恭,打个酒嗝道:“老弟啊,你所说的句句在理,只是俺老王是个粗人,不懂得修身养性、读书写字那一套。也恕老兄我直言,那套东西就是书生用来骗人的,不足信!什么修身养性仁义道德的,既不实惠,也不痛快,学上那些东西,就像带上枷锁,做个什么事都不舒服,难受得紧,我劝老弟你也不要学,学上没好处,当一个道德楷模又有什么用?天冷冻死,天旱饿死,没钱没势照样让人瞧不起,世间做人做事之道那么多,学那个没用的干什么?”
王允恭笑笑道:“大当家的说的是,这个我也不学,也学不来。”
“这才对嘛!”王仙芝大笑道:“我说我和老弟你投脾气,就在这里,老兄我看不上的,老弟你也看不上,说白了咱们都是一路的人。咱们求的是痛痛快快,快意恩仇,不是那些繁文缛节,烦死个人啦。”
王允恭只是微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王仙芝喝了一碗酒,将酒碗掷在桌上,抓抓头发,又问道:“老弟啊,和老兄我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整就整点实实在在的,仁义道德我学不会,也不想学,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王允恭轻叹一声,放松的一笑道:“修身养性这东西,是人之道,的确不太适合大当家的,除了修身养性,那就是顺势而为、以时而动了。”“
这个好,比刚才那个强,老弟给俺详细地说说。”王仙芝对这个话题显得很感兴趣。
王允恭微微一笑,也端起自己的酒碗,轻轻抿了一口,对王仙芝道:“人嘛,毕竟是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世上的一个,谁都不能遗世独立,个人的前途命运,自然要跟国家和局势的前途命运相联系,如果与局势相违背,那自然就是逆势而动,很少有能成功的;如果与局势相统一,那就会事半功倍,要成功相对就会容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