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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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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浓重的天怒海峡上空,天幕当中的一双孪月化作了两团模糊的光晕,透着若隐若现的惨淡的光。黑色的海潮拍打在海凌屿四周如兽齿般坚利的礁石上,化作一滩凌乱破碎的白色泡沫,又重新于海岸边的石缝与窠臼中聚集起来,腥臭难当。

然而就在这一片晦暗的死寂里,岛岸边的陆桥下却隐约亮起了一点醒目的橘红,在其指引下,一艘小舟钻出了灰黑色的迷雾,悄无声息地靠上岸来。

自船上走下一个身着斗篷的人影。眼下,对面举着火把等候了多时的人,正是头戴海蛇面具的郁礼。年轻的将军朝来人深深行了一礼,扶着对方上马后渡过陆桥,沿着隐蔽在茂密林间的一条小路,朝着主岛北侧的镇岚要塞内疾驰而去。

“你是说,我那侄儿如今仍活着?”

披着斗篷的人上马之后,立刻开口询问起祁子隐的事来,正是自暮庐城中星夜赶来的靖海侯祁守愚。

“属下传信给督军大人之前,也并不敢完全确定。但末将的推测并非无中生有,只是未曾想到,竟惹得大人专程冒险赶来此地。”

虽奋力打马赶路,郁礼的言语间却明显害怕矮胖亲王会责罚自己办事不利。其情绪中这一微小的变化没能逃过对方的一双眼睛,祁守愚当即清了清嗓子安抚道:

“那日你将尸骨送去廷尉司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本王便担心是否出了什么差池。不过事到如今,追究是谁的过错并无助益,重要的是若继续放任那个孩子活着,反倒会对我们的大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须得尽快补救才是。”

郁礼立刻在马上将手一拱:“是,属下明白。不过先前那具穿着白衣的尸体已被鲨鱼啃咬成了那副模样,会不会是因为廷尉司担心国主的身体,刻意将验尸的结果隐瞒了下来?”

“不会。此事乃是由我亲自过问的,也于舟师大营仵作的陪同下复验过那具尸骨,确见其肢端骨骼上的骺线已经闭合,还患有严重的风湿,根本就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祁守愚却是不住地摇头,转而又问,“倒是你这边,确定所拿之人确是少主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姑娘么?”

“督军大人放心,末将早些年曾同那小妮子打过几次照面,决计不会认错。”

“如此说来,那个黑眼睛的小子——莫非也尚在人间么?”矮胖亲王明显变得警觉了起来,两只眼中射出的精光,就似是条于林中逡巡的恶狼。

“将炎如今是否仍活着尚不得而知。不过以我对他脾性的了解,若当日其也在那些丁奴之中,当不会轻易允许我手下之人带走那个红发小妮子的。”

“未必,未必。为今之计,当下令各处加强戒备,若发现可疑人等,立刻上报……”

两人一边说,一边打马继续前行。海凌屿四周虽被浓雾裹挟,然而随着山势的不断抬升,围绕于海岛四周的雾气渐渐沉到了脚下,树梢间反而露出了万里无云的星空。走着走着,前方也豁然变得开朗起来。

外人绝无可能知晓,海凌屿主岛北部那看似无处立足的断崖之上,居然有一片二三十亩的平坦高地。此时高地上已用青石垒起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便是唤作镇岚的要塞了。即便已经入夜,要塞内依然灯火通明,成群结队的丁奴排着队,将木材与铁矿源源不断地运往堡垒内部,叮叮当当的冶铁铸造声,也随风四散,听得格外清楚。

“督军大人,前方便已到了镇岚。眼下时辰已晚,您又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大牢吧?”

郁礼带了带胯下的灰玉骅,说着便欲下马,打算先入要塞做好安排。可靖海侯却果断地摆了摆手:

“本王就是打算连夜提审那个姑娘的。她的口风定会很严,须得用些非常的手段!”

与此同时,要塞的地牢内,甯月将一双赤裸的玉足朝裙子下方拢了拢,却仍不住地打着寒颤。早在被带上黑船时她的鞋便丢了,而眼下半埋在地下的石质牢房吸收了海中的湿气,正变得愈发冰冷刺骨起来。

少女将双手拢在口边,轻轻地搓动着。虽然她十分庆幸此前在船上时,将炎与祁子隐并没有为了救自己而同那些带着海蛇面具的兵士起冲突。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比希望能有人在身边安慰一番,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被关了整整一天,牢门外却再未传来什么新的动静。这不禁让少女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开始担心是否自己的满头红发太过显眼,终还是难免暴露了同伴的身份。又或者,黑船上的人将自己关在这里,乃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经由一道只有巴掌大小的气窗,甯月向地牢外看去,对着漫天繁星虔诚地祈祷着。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令她的心也登时揪了起来。毕竟少女对自己即将遭遇什么根本一无所知,此刻的她惊惶得便如一只囚笼中的野兔,使劲将身体挤入石室的一角。而面前石墙上那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铁门,便是隔绝她同危险的唯一屏障。

“啪嗒”一声,铁门上的铜锁被从外面打开了。映入少女眼帘的是那个白日里曾经见过,背负宽背马刀的少将军。只是如今在对方身后,还跟着个低矮的,身穿斗篷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甯月便已认出其便是三年前命令洛渐离追杀自己与同伴,险些令三人于将军祠下的人骨地宫内丧命的那个神秘人!

“都退下去吧,此处留我一人便可。”

神秘人朝着郁礼挥了挥手,反手便将头上的斗篷翻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来。见到那张脸,红发少女却分毫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用青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对方。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意料之中的那位矮胖的亲王,靖海侯。

祁守愚也明白,眼前的这个姑娘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他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在石室中回荡着,显得无比地狡诈:

“莫怕,莫怕,本王没有打算伤害于你。”

“我们早就该猜到是你这个坏蛋在捣鬼!现在狐狸既然露出了尾巴,那个带着面具的家伙八成便是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的蛤蟆眼了吧?你们两个阴险奸猾、冷酷自私、无情无义、卑鄙下流,蛇鼠一窝的混账,打算将我怎样处置?”

事到如今,甯月知道自己已是身陷绝境,没有必要再怕了,便一股脑将心中所想全都发泄了出来,破口便骂。

靖海侯哈哈一笑:“小丫头倒是冰雪聪明。本王还没说什么,你便已经猜出了这么许多本王费力隐藏了许久的秘密。不过在这世间,又有谁是没有秘密的呢?如今我只想同你做个交换,好不好啊?”

“呸!谁要同你做交换!”甯月狠狠啐了一口。

“不肯么?可若是你肯做交换,本王便答应还你自由呢?”

祁守愚仍是笑着,却是一步步逼近了少女身边。甯月还想往远处躲,可手脚上拴着的铁锁长度毕竟有限,很快便避无可避了。

“小丫头,你这不轻信他人的毛病,莫非都是跟着他向百里学的?不过倒是没错,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本王太多的秘密,又如何能轻易便放你离开?不过若是你不肯答应——我那贤侄子隐,恐怕是没机会再看到明日的太阳了。”

“你们这群禽兽,究竟想把子隐他怎么样?!”

矮胖的亲王顿了一顿,谎话张口便来。可甯月心地纯良,哪里能斗过对面这只于官场纵横了数十载的老狐狸。刚刚对上几句,便一头掉入了对方的陷阱,被轻易套出了话来。

“子隐他果然还活着!”

靖海侯一副已经完全看透了对方的模样,抚掌大笑起来,进而转身拍了拍身后的铁门,对在外等候的年轻将军道:“听见了吧,我那侄儿如今还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门外传来了郁礼的声音:“属下这便亲自率人去搜,找到之后就地处斩!”

甯月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耳中只听见门外一众兵士呼啦啦地疾奔着离开。接下来任凭她如何哀求,矮胖的亲王都再不为其所动。

然而祁守愚却并没有推开铁门就此离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带着些明显异族风情的姑娘,仿佛在欣赏着一尊精美的艺术品。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却是改换了话题,似在自说自话,又似是故意说给面前的红发少女听的:

“本王曾有幸得阅一轴古卷,其上载曰:澶瀛海深处有苍禺国,国中所居美貌海妖,能够幻化人形,美艳不可方物……”

听闻此言,甯月登时便停止了哭泣,脸上也露出了愈发惊惧的神色,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矮胖亲王两眼一眯,嘴角上扬,似奸计得逞一般保持着那狡诈的笑容:

“看来,苍禺国的传说也并非虚妄。本王数十年来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活的海妖,如今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你可知道,自己身上所散发出的这股力量,世间罕有。寻常人虽无从分辨,可但凡通晓些简单术法者,便能轻易察觉得到,还真以为能藏得住,掖得牢么?”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女矢口否认起来。谁料对方却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

“本王之所以会连夜赶上岛来,并非只是为了子隐那个孩子,更因传说中那苍禺国的海妖首座,掌握着一种名为詟息的强大术法,可令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相传此术乃是上古先民们遗留下来的神迹,为世间至强至悍之力。现在,就请你老实告诉我,那苍禺国究竟位于澶瀛海中何处,又该以何种秘法去往那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知了对方此行真正的目的,甯月当即发疯般地摇起头来,满头散乱的红发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然而祁守愚却丝毫不为所动,竟伸出左手拇指按压在她的印堂之上,口中低语起来:

“莫非你以为,陆上之人禁用巫咒秘术数百年,便无人可破你身上所施的幻形咒了么?你猜若是让子隐同那黑眼睛的小鬼见到姑娘的真容,他们还会像现在这般喜欢你么?”

随着对方口中喃喃念起的咒语,甯月只觉自己的身体好似突然遭受了刀劈斧砍般的酷刑。痛苦,令其整个人不由得蜷缩起来。可任凭她如何踢打反抗,靖海侯卡在喉咙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放松分毫。

渐渐地,少女的皮肤上渐渐出现了一丝变化,虽依然白皙,却显露出一块块细密的,犹如鳞片般的纹路。不仅如此,几道明显的腮裂也重新出现在其耳后,裸露着的纤细手指与脚趾间,更是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蹼膜。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如此一来,甯月心中的最后那道防线也终于被彻底击溃。她一直以为岑婆婆所施的幻形咒乃是族中高阶术法,却不知对面这个矮胖的陆上人究竟从何处习来了破解之法,更加无从知晓对方究竟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打从上陆以来,少女便小心隐藏起来的秘密,眼下却成为了刺入其心头的一支利箭,令她万念俱灰。

“本王宅心仁厚,便再给你些时间好好考虑一番。不过,耐心终还是有限的。奉劝姑娘谨慎选择今后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做对每一个决定。若是错选了答案,本王可以保证承受痛苦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一个,还必定会有那些你所在乎的人!”

祁守愚停止了念咒,不再继续逼问,只是任由已经浑身瘫软的少女靠着监牢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沉重的铁门重新打开又关上,牢房中只留下甯月一人颓然地倚在墙角,虚弱地喘息着。而她那一双青蓝色的眼睛里,早已满溢出绝望的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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