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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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压心中无限的愠怒,轻薄的黑龙舞爪袍紧紧的裹在我枯瘦的身子上——我恨宋国老,恨宋齐丘!我也恨陈觉,我也气那和宋一鼻孔出气的狂生李征古!别的太远的事且不论了,只说这回,要没陈觉相逼,那朱元能领人反吗?!可我在心里盘算着,我可不能发作呀!周国对唐作战,我军已是惨败无疑,可只要一天没定约,我就一天不能对宋党的人下手!正因如此,我在援军败后没处理陈觉,近让他在原位上干;宋齐丘是真正的文官之首,动了他激反了众人可不是耍的!可他们…他们现在已经辱及定云…我该怎么办?
可接下来宋齐丘的举动令我始料未及——就在今日,宋齐丘当朝跪求,要我废黜阿云的妃位,并将她赐死!
宋齐丘是文坛名宿,他也摆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的理由是定云用金石术迷惑了周主,周主已动怒,如果留着定云,会给周主借口,进一步对我国予取予求!
他找的好由头!我也耍起了个心眼——我命宁安去燕云馆,收回定云册为燕妃的手诏,而后让人起草了个诏书,不提定云的妃位,只说她原只是个女冠,理该封了云暖楼,出宫往燕云馆修行!无诏不得私出!这诏书十分厉害,这么一来,定云此女和朕的三个皇子就此没了任何关系,我只承认她是个道人,她和我这十几年的恩爱,什么凭据也没留,而几个儿子的来处,也在该诏中篡改了!
可以想见定云见到此诏有多伤心,可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办法——同时我也堵住了宋齐丘的口——我对他说,假传父皇遗诏的事不提了,而后宫女子之事,不宜在朝堂公开讨论,此事以后也不许再提!
空旷的集英殿中,同辈与长辈的众臣也都与我一般日渐衰迈,这时何莅悄然进殿,在我耳边低语几声:扬州又一次被韩令坤攻陷了!韩令坤俘虏了陆孟俊,因为陆孟俊当年打谭州马氏的时候,奉旨拥立了马希崇,陆孟俊又杀了马楚的舒州刺史杨昭恽全家二百余口,杨的小妾被马希崇给收了。后来,马希崇见韩令坤得势,为了自保,他又将这一美人献给了韩。韩令坤甚爱此女,这回抓住陆孟俊,经不起此女的几点眼泪,韩令坤不等报柴荣,就把陆孟俊给杀了!陆爱卿的死对本来就缺兵少将的我军来说是个大打击,更糟的是,本来养病的柴荣,听说扬州到手,高兴坏了,决定亲自来扬州,顺便一地一地再次看看周军的成果!
扬州一失,国之将亡,我沉着脸把扬州的事宣布了,想起家国之事,只觉心力交瘁,悲从中来,再也压不住了,我抽泣一阵,索性捶着龙案大哭道:“怎么我的家国基业,会弄到这种地步啊!”殿下的冯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劝慰的话,可已经气得麻木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忽然我耳边响起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陛下拒敌靠的是兵力,哭有什么用?您是喝酒过了量,还是奶妈子没来怎的?”
原本伤心欲绝的我,抬头仔细一瞧:下头这酸儒竟又是李征古那厮!我的仪态是彻底维持不住了,气得脸一下白了起来,额上的青筋也隐隐跃动了,心里恨得牙痒痒,眼神自然也狠厉起来,群臣吓得一句也不敢多说,有几个胆小的当场就伏在地上抖了起来!我正欲对着李征古大发脾气,却瞥见他那单眼皮的眼眸上,罩着有限的几根短睫,微翘的眼角,却流露难驯的神采。同时他那微微扬起的白净的脸膛上净是不屑的神色,两撇小胡子是动也不动,一派泰然自若,仿佛一点事都没有!
我气得暗自发抖,却被他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小到大,没一个人这么不给面子,在这种关头叫我下不来台——狂生!难怪已故的柴克宏大将军也说你是狂生呢!我心里攒了怨怒,暗道:“李征古,你以前克扣柴克宏军械、百般延误常州战事的罪,朕可记着呢!再加上这回,你给我等着!”
我笼在玄色龙袍袖中的左手,已不觉悄悄握紧!为人君者要大度!这样的话,凝烟从前不知劝我多少次,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顾了,我心里恨毒了李征古,也特别记恨宋齐丘——他竟然想借柴荣的手,趁着我和唐国不济之时,照死里对付阿云啊!要知道,当初名义上阿云是他姓宋的推荐入侍的,可实际上,宋齐丘得以复用,还沾了耿道人的光呢!宋齐丘…李征古,对了,还有陈觉…我是恨朱元,恨他辜负了我的期望带着人反了,可他是怎么反的?陈觉一封封的告状文章在龙案上摆着呢!呆子也知道这里头少不了陈觉的事!且这时候我和陈觉再没什么旧谊可谈!说实话,我经了这些事,也早已有些怨他了!
可是周主第三次又来了!想起现在和约还没签,无奈我收了眼泪,努力平复怨怒,沉声道:“这次朱元反叛,陈爱卿也算尽到了职责,一早就上书指出了朱贼的叛心!唉!你接着仍任枢密使就是了。家国多难,还仰仗诸位一同努力呢!唉!散朝吧!”
下了朝,天色不早,我换了玄色宝裘,出殿来紧走几步由刚从扬州回来的李宁安扶上了步辇,心急忙慌吩咐得闲快走,欲出宫奔燕云馆去向她解释,可没想到,我还没走到千春亭,就远远望见宋齐丘穿着一身红袍,颤颤巍巍地跪在这十二月的寒风里了!
宋齐丘身上穿的红袍,是当初父皇亲赐于他的——现在,他奉朝请回来上朝,没有大事他从不再穿,可如今,快七十的宋老头却穿了这一身,还老泪纵横地跪在千春亭前,嘴里嚷着:“皇上!事到如今,老臣不行不说,老臣的确握有先皇密诏,必要时不念旧情,尽除杨氏!如今耿女得罪周主,老臣求你了,只有舍了耿女,才能永绝后患呐!”
“宋……”宋齐丘自诩识透人心,可他不知道,此刻他的这句话,让我有多恨他!噎住了话,不再叫他宋国老,我嘴角微微一抽,僵笑一下,人不下辇,只出了纤瘦的左手做了个平身的手势,放平了口吻道:“宋大人!您先回去!后宫嫔妃之事,非爱卿所该预知。耿妃往周境行事,是朕准了的。她实是为国有功,朕处置她,不过给周主看的。宋…宋国老!国是如此,难道你还要诿罪于一个…一个朕所挚爱的女子吗?!”
宋齐丘抬起微浑的眸子,显然精心准备了许多话,但我没给他机会,又点他道:“老大人是父皇当年谋主,当知任何事情不可过甚,一旦过度,知道的,明了宋公你有谦退之心,不知道的,恐怕难免疑你有窥国之意呢!…唉!”我双唇紧抿一下,深眸藏机,冷冷瞧了宋老一眼,朝得闲吩咐:“快走。”
甩开了宋齐丘独坐在辇上,我只觉胃里如刀刮斧斫般的疼,神志却愈发清明起来,复又将处置耿妃一事仔细想了一遍:我废去定云妃号的诏书,可不是一纸空文!它意味着宫中的云暖楼被封,所有妃子服制与印绶等物均要收回,名厨刘清泰等所有承应人员被裁撤,燕云馆及云暖楼的宫人内侍,包括岳噙霜、王玉喜等人都要回宫听点,或留或撤,再不由耿氏作主!且一纸明诏,已表明慧儿改名从度,从皇子玉牒中除名,而算作早已亡故的我的二弟景迁的后人,他的身份已不是我的儿子,当然更不是定云的儿子,而是景迁的遗腹之子,我的侄子,说穿了:亲儿子,就这样成了“义子”!另外,两个幼子,也属宫人“某氏”所生,又因未成年仅封为文阳郡公、文信郡公,不予封王!
可是,朝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从慧这个儿子啊,他一下子没有了,大臣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而景迁,他十九岁就没了,上饶公主在此之前就给父皇害死了,他俩婚后虽恩爱,可哪有什么“后人”!这也是大臣们心里清楚的事!为此,我又玩了个心眼:我利用了笃信道家的景达,让他到外头放风,说定云的儿子从慧,八年前于一个雷雨夜失踪不见一事,其实是耿定云一手炮制的阴谋——从慧当时已经不幸夭折,定云却将儿子尸首秘藏起来,妄图换个婴儿以假乱真,好保全她一生的富贵!如今,她的阴谋败露,自然要被废了!而义子从度,是楚王景迁和上饶公主的儿子,和从慧并无一点关系!朕“收养”了“侄子”,为显宽仁,也一并封为郡公!
这么一来,从诏书字面上看,耿氏与三个儿子就都没有关系了——慧儿,不再是我和定云的慧儿,而定云,只是我年轻的时候,一时荒唐相处过的一个女冠,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这风搅雪大冷的天,我裹着玄色狐皮宝裘,身坐辇中颠着,额上生汗,一手压着胃,心里七上八下地替她想了想,只觉得一阵阵寒心!那么爱热闹的耿道人,刚从周国死里逃生跑回来,转头竟面对我这样的薄待,她怎么受得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后宫诸姒争艳,只有我最清楚,耿妃在我心里的位置!我不得已出此下策,就是为了把三个儿子的身世搅浑,让外人想不到杨家头上去,这是我现下保住她们母子三人的唯一办法!道人虽通透聪敏,可她并不明白:江北之地眼看就要全失,失败之时我和宋国老都各有失误之处,而我身为国君不能公开认错,宋老呢?本来他一派门生故吏做大,对我的君权就是个威胁,再加上这次陈觉直接引起朱元的反意,宋老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必定知晓,一来他实有过失;二来,我为保自己的君威,两下权衡,我必定在合约签定之后要发难于他!他岂有坐着干等的道理!必要想法在我发难之前先发制人!如此我和宋齐丘之间也必有一场恶斗。
在此险境中,定云身上杨氏的血统,必会成为宋氏朋党扳倒我的绝佳借口,再加上对周用兵的失利,这样于内于外,我都危机四伏!与其让定云落到宋氏手中被害,不如撇了她的身外名利,再把可怜的、离争斗最近的慧儿托付给她,让她们母子到宫外去躲命!
至于两个小的,却不打紧!他俩无论如何都无缘龙位,各方势力,都瞧不上他们。就让他俩留在宫里长大,一来我可以照顾一二,对阿云尽尽心,二来,也好让那道人不至于一去不返——将来,将来说不定还有平安顺遂的好日子呢!
皑皑飘雪之中,我下辇而行,苍茫天地间,只剩玄色瘦影孑然独行,身边的宁安替我撑着黄绫宝盖,他见我冷着脸不发一言,也乖觉地走在身侧,一句话也没有——他自打去了扬州回来,奉令干了那些坏事,亲眼看着东都灰烬里的惨状,恐怕也打心里疏远我了吧!
一片白雪掩住了燕云馆前松柏花木,只觉静得出奇,扑簌簌微微雪声中,只有我的脚步声慢慢向前,益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