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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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燕云馆,我大吃一惊!耿道人的日子,竟然过得无比潇洒!她长发不束,却打理得好好的,身上穿一袭浅靛青色的薄袄,同色厚绵布百褶裙,前襟、领口、下摆,都是一水雪白的风毛,穿着深青羊皮短靴,宫里没这样的针线,这一身穿戴,显是出自她自己的手笔!她的长指甲又蓄好了,自己拿手梳着发尾,脸上一副释然无畏的神色——屋里随便一张字纸,都是巨源、董源这几个人画的名画,压在画上的,不是我送她的那方价值连城的玉镇纸,而是一盘子还没吃完的肥鸡!
噙霜、竹君依旧陪着她,更奇的是厨子刘清泰!他是我当年从冯正中府上挖过来的,御厨张览胜的高徒!当年扩建燕云馆,他才跟了定云。现在定云被贬,云暖楼被封,刘清泰二话不说就辞了官,一文不要就留在了燕云馆!这倒挺义气的,我有些沮丧地想到,一旦有一日,我大唐国倒了,有几个人会这样跟着我的?
我进了门,定云把人都清出门外,自己掩上了那扇大花格双开木门。外头的雪光给遮去一半,依旧明艳的定云缓缓朝我走过来,脸上无波,四目相对,我二人似远隔千山,她沉着脸问我:“大唐国多难,怪事也多。我一点都不奇怪!皇上…儿子变侄子,连个名字也变了,这种点子你也想得出来?!为什么…真到这一步了吗?”
“定云…儿子就是儿子,谁也没我心里清楚,可现在…侄子比儿子安全……阿云…宋齐丘的势力早已深植各处,朝廷、江湖,都不安全!朕…现在我外有周主相逼,内有宋党借着你们母子的杨氏血统作了文章要扳倒我…我没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你带着慧儿赶紧跑,冯曼曼无子,我把从镒交给了她,她也带得很好!现在…我预备把庆儿、信儿也交给她,冯家是郡门望族,和宋家有些世谊,宋齐丘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付这俩小的…慧儿…不,度儿…度儿比从善年长,我怕宋子嵩会做文章,你带他去武夸山吧!那里有你的徒弟吴揽桂主事多年,那道观也受过我朝赦封,而且那里…那里原是王延政的地盘,不在宋齐丘的势力之内……”
“好…好…”定云轻击掌心,失望之极地别开脸去:“皇上思虑甚周,妾当听旨。这所别馆甚好,妾走之后,不可荒废,愿有同道佳人居之。而妾,只有一个要求,妾愿带走三子,携同旧友,游走江淮,栖止武夸山中,此身如同游云飞鸟,自此再不入宫面君!”
“定云…儿子…从人都由你带走…唉!带走也好!”我向着她后背立着,伸出一手,却触不到她的脊背,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楚她——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尽量努力平静,却还是止不住啜泣:“今日别后,此生不复相见,阿云…你就不愿再回头看我一眼了吗?”
“不愿。”定云淡然说着,语气中没露出半分留恋,竟还有几分哽咽的欢愉。她推门大步走了出去,脚步却如飞一般,显是曾练过的,踏雪无痕,我眼前一瞬只剩个青色的点儿:“愿意走的,收拾东西,跟我上武夸山,咱们再也不在这里了!”
她始终没看我,竹君卷着包裹给呆立的我行了个礼,度儿冷冷跟在噙霜身后,看我的眼神冷彻骨髓,完全像看个陌生人!
岳噙霜一手一个抱了庆儿、信儿,蹲个大礼,说道:“婢子吿退!”
竹君、噙霜朝着阿云的方向跑去,王玉喜却还在原处,我问道:“都走了,你怎么不去?”
老喜道:“老奴年纪大了,怕拖累娘娘!说定了,留下来看门!老奴料定,娘娘和三位殿下会回来!晖之先生和刘先生早已在秦淮渡口等了,巨源大师前些天去世了,巨然是他的学生,这回来不了。现在只有董先生和高先生明儿去送我们耿娘娘,宫里头还有陆娘娘和冯娘娘去呢,凌娘娘病了,托手下的浣华代去的,皇后娘娘不好出面,也托了郑王妃去的呢!”
你人缘好,谁都来送你!连和你只有书画交情的娥皇都能去,只我不能来,你就不能回头再看我一眼吗…定云…我是没法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不好了。脾气特别坏,撞到昭阳殿冲凝烟发了一通火,钟后很委屈地受着,口里不住地劝我,急得当场哭了,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自知理亏,没安慰她半句拂袖而走,丢下瘦了一圈的、打扮清素、愁容满面的皇后,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修得极好的昭阳宫中。
水清现在一直在静室参佛,她上书对我说,其实她们杨家让皇笃信佛书,当初是给烈祖(父皇)逼着崇道的,所以现在她要修佛,给杨氏亡人积功德。外间的琐事,通通称病不理了!
曼曼那儿我现在也不能去!因为陈觉继续任枢密使、及这之前派杨守忠接替朱元这两件事,冯正中作为宰相均没提出异议,加之老冯以前写过奉承宋某人的诗,朝野都把冯延巳划为宋党了!在这节骨眼上,便绝不能再踏进妙音阁,免得朝上言官口诛笔伐,把她也害进去!
想来想去,我去了陆紊的碧桃宫——如果我早知后面的一切,这回我绝不会去!
我坐在碧桃宫长吁短叹,陆紊知道我打败仗的事,更知道定云的事!她什么都看出来了,想了想,大着胆子跟我说:“皇上,明儿云娘娘她们启程,妾妃们去送。您磨不开面子出现,不如今晚上您先陪臣妾到老爹的私宅去吃杯酒,这样群臣有话,您就推在臣妾身上。然后您去她投店的悦来栈,再见见她,或者说清楚了,等风头一过,您也好迎回她和三位殿下呀!”
我眸中含情,深深地看看陆紊。她年轻的时候只是尚算清丽,现在早已不大受看了——她也快四十了,又没定云驻颜有术,可她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挤出几分和善笑意,诚恳地道:“爱妃,朕前时和凌妃说的,想去王府走走,怀怀旧,散散闷气。水清不肯,难得你今日说要去瞧陆老爷子,正中下怀!咱谁都不告诉,换了衣襟,现在就去!耿道人,别的不论,单她在唐在周,都结了许多仇人,我着实不放心她。如今也没别的法子,我带了拂云剑去送给她,君妃不做了,老友也算得!朕少不得暗地里派宁安领两个人去罩护她一行人呢!爱妃的主意实在算两全!”
就这么着,我支会了宁安,令他派了五六个暗卫在暗中扈卫,我换了连身雪色狐皮氅,戴了顶灰狐皮帽子,踩了双厚羊皮本色高靴,陆紊是一身染杏色鼠貂毛裘,并配同色貂毛抹额,精绣繁花羊毛底裙,脚登攒花精绣羔皮小靴。我二人各乘一骑,从皇宫两角门溜了出去,见御街百业不衰,那雪光耀得天上的白月愈发皎洁清冷。我俩奔陆贵良老爷子豪宅而去之时,陆妃看上街边货郎卖的几串珠络子,抬手就要买。我虽随手付了帐,却不解其意,暗地问道:“妃子平素在宫,什么稀奇东西没见?怎地喜欢这小物件?”
紊紊叹了一声道:“宫里东西虽好,终没这外头的物件随性精美有烟火气!我难得出来,见了特好的,自然要买些,以后留给咱们芳若作嫁妆!”
我有些落寞地看了她一眼,眼泪禁不住济然欲落:“阿紊!以后替朕好好看着芳儿,别叫她嫁了靠不住的歹人……”
紊紊极关切地瞧着我:“以后她嫁谁,都是皇上说的算!皇上说是谁,妾妃就认谁!”
我轻不可闻地慨叹一声,“紊儿,这么半生,你可后悔入宫嫁我?说句真话,你可怨恨过朕呢?”
陆妃释然微笑,扬眉凝眸看我一瞬,叹了一声说道:“要说后悔,皇上确是紊紊所爱,我绝不悔的!只是阿紊自知浅薄,一向看得开而已!宫里痴情的,原就不少。先时的孟娘娘、王娘娘,没个结果;若说现下里,陷得最深的,怕是耿妹妹、冯妹妹跟皇后娘娘。这之中,耿道人又是最执意的!可妾以为,她们都是太贪!皇上这么优异的男子,怎可给人独占一心呢?况这世上,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何况人君呢?妾要如她们这般看不开,怕早就给气死了!”
“唉!”我细品了她的言语,苦笑一声,换个话题道:“紊姐,紊姐!你不见如今朕内内外外给人逼迫成那样儿,你还认为朕‘优异’?”
紊紊嘴角梨涡一现,轻轻拍马,柔声接口道:“那是当然!朝里大事我却不懂,但臣妾是真心认为吾皇优异的!”
我若有所思,答她道:“爱妃既这般说,待我日后辞了位,定带爱妃们躲远些去住,看你到时又怎么说!”
紊紊回头,板了脸认真道:“我到死也这般说!名花自入各人眼,就算周帝拿刀逼着我,我也这般说!”
转眼已到了陆府大门前——岳父原先的房子,原是高审知孙子的产业,给冯正中强占了,因占得不光明,给我一道圣旨明抢过来送了泰山,老冯也没敢言语。后来那豪宅走水,我便又斥资给老爷子重换一所——这一晃又许多年了!因我朝不许外戚问事,老爷子对朝局是一无所知,这也是我在诸多至亲中最护着他的缘故。自周宗大人下世之后,唐国的生意便是陆老爷子做得最大,可近来战事失利,金陵不再勾通各处的咽喉港口,老爷子通外的生意愈发难做,说这些对他没影响是假,可也没大影响——陆贵良只有陆紊一个闺女,早年还有个侄子陆观友,七、八年前卷进侯氏案子死了,别的便没什么存世的要紧亲眷了。老爷子当年从晋国被我派萧阙接过来,算来又过了十几载。他对我是最忠心的!
我连夜来访,陆老接进去,拿家藏最好的酒给我与紊紊吃,陆紊却道我不能喝酒,把陆老敬的酒都挡了。我脸上挂不住,陪着陆老喝了几杯茶,便推说有要事,又嫌人多碍眼,平生第一回丢了扈卫们,撇了紊紊,带了拂云宝剑,去悦来栈访定云。
到了悦来栈,我直接向掌柜打听定云。原来这个掌柜姓徐,原是天机门太湖据点的,因常州打仗,与太湖也算相近,天机门周正清道长又失了势,他便自请到金陵来了。我直说要找定云,他向我要请柬,微服我自是拿不出来。他不让我进,我一急,便把拂云剑给他了:“带给耿道人,她最知道的!”
过了好一会,那徐掌柜回来,说耿仙师有请!我跟着徐掌柜进去,见定云住的,仍是我俩以前要好时住的那一间房!我欲敲门进去,却见那枣木门口横着我那宝剑——黑色描金云纹剑鞘已被她拿走了。剑鞘里藏着她去太湖疗伤时,我在阿紊宫里悄悄给她写信时,捎带写的小词《帝台娇》——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拾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谩伫立、倚遍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她拿走了我的词,也拿走了我的心!我颓丧地伏在那扇枣木门上,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哪还顾得上半点帝王的面子!我的脸贴在自己左手修长枯瘦的手指上,右手却不自觉的握手成拳,狠狠地扣着那扇门,放声道:“阿云!这辈子你真的不见我了吗?!离开我,你真的那么开心?阿云,不是我狠心!这回真的不是!我让慧儿改名换身份,让你带他私两个小的一起跑,其实是为了你和儿子的安全,世事纷繁,旦夕有变,周人三下唐国,我已把他们得罪惨了!你怎么知道下一个灭的,不是我们大唐国呢?我这回来,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赶紧走!对周用兵败了,宋齐丘要对我下手,首当其冲被害的就你和咱们的儿子,定云,你赶紧走,别等明天!明天娥皇她们一大群人要送你,我已命宁安去宣旨不准!阿云…阿云,你现在不能图热闹,你们得悄悄跑!千万…千万别耍性子!宋老儿说父皇在的时候留过遗诏,我真说不准这是不是真的!阿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我最在乎的,只有亲爱之人!退一万步,我只要你们平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