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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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连绵雨,几乎一直没有停。我送走定云,心里着实牵挂着她,又挂心孙大人和王大人的安危——这次我方求和的条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优厚,而一旦不成功,唐国就面临着灭顶之灾!心生忧惧的我,又找了文益禅师、应之大师等人来参禅——文益是老朋友了,不过最近瞧他憔悴不少;应之是披着僧衣的书法家,深受我的赏识,当年替我抄过楞严经(注解是我写的、序文是冯正中给作的)他写柳公权笔法,令人完全可以从他的字里一睹当年柳公的风采,实在令我倾慕不已。(庐山行因大师回信称生病不能来金陵,小何与他作了徒弟,真的当了和尚。)
我与大师参禅,想在香烟缭绕中麻痹自己,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宿在昭阳宫的我,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不是梦见定云出了事,把我给她写的信丢在太湖水里,就是梦见,周主郭荣把我的手表给撕了,那片片纸锦,捽了孙晟一脸,周主要立马挥军打过江来,孙大人和王大人又被周主给害了……
不擅言辞的凝烟,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劝我,便在枕席间又提出召回老大为我分劳的话。和以往一样,我没有接她的话,从元年算起,我当十三年皇上,而从五年上算去,老三也做了八年太弟了!大概是凝烟知道皇上难为,又加上她以前因这些事曾被我疏远过,所以凝烟现在一向顺着我,每当我说起把烂摊子交给太弟,她都没有反对,还帮着劝其它人也不要反对——这夜枕上,贤后钟凝烟又一次提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爱弘冀,且希望他在朝事上有为!而且,她的提议还有另一层意思,她认为,我们这对父母,有愧于弘冀。
当我派弘冀留在润州,为常州之战的后盾时,我一瞬也有过这种想法:健在的儿子中,老大为国做的事情最多:守南都、拒吴越、镇润州,可这么一来,他在我俩身边停留的时日,就太少太少了!他话少,见了我更少,在难得一见的时候,我也不知要如何接近这个大儿子,弟弟妹妹个个孝顺,又承欢于膝下,而老大呢?他过他的,我和凝烟虽想过问,也难过问!早在六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凝烟就相中了江文蔚老大人的大孙女——一来我朝外戚不能专权,江大人是文官且年纪大,子侄的势力也不大,正符合朝廷的需要;二来姑娘家风好,人也十分优秀,可是弘冀坚决不肯,当时我怕伤了江文蔚,也就没再提这事。这位江小姐,地位尴尬的留在他身边。
他身边还有很多姑娘,有些是很好的王妃人选,多数是机缘巧合下,他自己看上的。这些人里面,总该有一个吧?可凝烟每次一提,他就大写一篇上书给驳了——理由每次大同小异:天下未靖,不愿立妃!这件事情,我俩极开明。我暗里和凝烟定了,谁生了大孙子,谁就是燕王正妃。后来不久,有个邢姑娘替弘冀生了儿子,我大喜,决定无论如何替儿子办了这件大事——可是,那小邢姑娘无福,不久竟然病死了。弘冀给了她个侧妃的位子,奏闻于我,我也不知他伤心没有?反正正妃位子始终是空的。宗法压不住这个儿子,人情也拴不住,我也弄不懂,老大究竟在想什么呢?老大对妃妾薄情的态度就不合我心,事实上,就算不论父子,我和他也不是一类人——可天知道了!他是我大儿子,我能不爱他么?
钟后见我不答,叹了口气不再提了,她转身朝向我的后背,在后拥了我的腰,幽幽说道:“别尽想朝里的事了,你只顾给耿妃去信,叫何莅一直去送,却不知眼前有个人,恐怕就要不好了!昨儿众人到她宫里闹完了,我单独问了她。她再三哭求,叫我瞒着您,我想想还是要和你说…凌妃的身子一日坏似一日,晚来总是惊悸呕血不说,前几日听说夜里发狂,挠伤了身边的浸心。浸心相好的一个小宫女悄悄来报了我。我忖着凌妃这样的暗病,臣妾也不知该怎么处置了,只好差人把浸心打发回原籍了,要不她把凌妃的失态传扬了出去,可怎么好?”
唉!我重重叹了一声,凌水清身上的病,是那年烂肺药余毒入心而致的。那杜老怕老糊涂了,医了这么久,还骗我说能见好,结果弄成这个样子!我眼皮打架阖眸入睡,脑子里还在恨恨的想:“明天一定找杜子远老儿来问问!”
第二天早朝一完,我急不可待地找来杜子远在清晖殿相见!不管他作何反应,我横眉怒目地对着他一顿斥责:“杜子远!你这老头儿!朕平素对你怎么样?你说要把凌娘娘往好了治,现在怎么样了呢?!”
杜子远老泪纵横,扣了几个头,道:“皇上息怒!老臣对不起您!实在有负于圣上!老臣…老臣……”
见他犹豫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细眉深皱、凤目淬火,曲了一个指头重扣桌案,断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若没有,趁早直说了,朕换人治好娘娘,你可别耽误了水清的病!”
杜老磨蹭了一时,抬手擦了额角的汗,忽然他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花白的眉梢猛地一挑,老眼生光,抬起头来回道:“圣上上回支会微臣寻找通医术的嬷嬷照料凌娘娘,正好老臣也发现,但凡男医师用微臣设计的驱毒针法给凌娘娘治疗,力度总是太重,不好掌握。老臣年纪大了,手法也大不如从前,这就正需在外头招精通医道的嬷嬷入宫。老臣已经仔细寻访多时,奉口谕招了四十多个女医邻选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位袁妈,她符合臣的所有要求。臣正要回奏,谁知道……”
“唉!”我放声叹了一回,见一身米白官服的杜老害怕地跪地打颤,我换了温和口吻,作了个“平身”的手势道:“杜老!宫里这么多人都要您照顾,您也怪不容易的!你去吧,立即找那个袁妈妈来见!”
然而,我不知道,这是我和水清的另一场浩劫——这个叫袁妈的嬷嬷,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伙同定云领来的那个魏清漓一起,竟把我这个落魄君王骗得团团乱转,而后还将我和水清领进了一场暗流迭起的阴谋——而这一切,竟然开始于我的这一场心软。
那个袁妈妈很快由杜子远领进了清晖殿。说实话,第一眼见她时,我对她印象不坏。她自称39岁,比我小两岁。想她这年龄,该有许多儿女了吧?
我看她生得白净,气质富有文气。眉眼干净一点邪气也无,眼波清凌凌的,理得细细的眉毛,显出她已婚的身份。秀发堆髻,只插一支本色竹木簪子,别无饰物。她额头不低,只略窄了些,鹅蛋脸儿,有着带深深卧蚕的一双玲珑亮眼,纤挺瑶鼻,深长人中,唇形有致,下巴稍尖小些。她生得纤挺修长,苗条轻盈。又和阿云一样,有一双极美的玉手,行礼的时候,甚得体的放在身前。她穿着一身雅蓝衣裙配靛青镶边的外衫子,连方才进门迈的步子都讲着规矩,步子迈得小而稳,不疾不徐一看就是学过仪范,很有些学识的。
我柔声叫她平身,她谢过站定垂眸,我问她道:“袁氏,你老家何处,一向做什么生理?”
袁氏不卑不亢答道:“小妇人原是金陵江宁县乡下人,家里祖传行医,嫁夫张苑,也是乡野的郎中。”
“哦。”我点头沉吟,对她的同情与不忍形于颜色:“是了!想必您家有许多儿女,您这才应召进宫来了吧。也是不容易!”
“小妇人……”袁氏不觉眼泛泪光,哽咽起来,平了平气,柔柔答道:“小妇人不幸,早年有过一个女儿,可怜十七岁,却不幸早逝了;又有个小儿子,十八岁民妇夫妇送他去参军,可怜又丧了命,小妇人的夫君因此得病,却不能自医。又遭些事,六年前,也弃了民妇,一命亡了!民妇如今家里困顿难以为继……小妇人无状,圣上恕罪……”
我一听此言,心愈发软了,忙道:“你何罪之有!你儿子不知是哪场仗上捐躯的,快快老实告朕,定是朝廷的抚恤您没得,想必哪个赃官害民,您说来,朕给你做主!”
“可怜我儿子,并非打仗捐躯的…他是……六年前,皇上派一位张义方大人,同着皇甫晖、张峦等许多将军万余人一起出海,招纳海上盗寇之时,我儿子就是张义方大人的手下兵卒。后来……他……”
张义方本是我朝重臣,早些年我同定云及诸才俊和太弟等登楼赏雪时,他也一起作过诗。他这人向称正直,但特别崇尚道教,到了痴迷的程度。那年生病,百药无灵,五十几岁的张大人也是急了,见自家老房子的墙洞里趴着条大蛇,蛇嘴里含着一颗红闪闪的药丹(可能他忘记了,这是他以前炼的没用东西,他还以为是神仙要救他呢),张大人不顾家人的反对,打死了蛇,从蛇嘴抢药吞了,立时就去世了!我记得张大人误服丹药暴亡后,定云还劝我,千万别碰那些“仙丹”,这还用她劝?
算起来张大人死了有几年了,这袁氏儿子的事,莫非和他有关?我就劝道:“袁氏,莫要伤心!慢慢细说,张大人去世多年了,莫非你儿子的事和他有关?”
“那回出海,原没打仗。收降完成,张大人随众将军们回程。谁知有个待降的贼子,竟起心要盗张大人的财物。他趁夜摸到张义方大人的营门口,却见清官张义方大人的箱子里只有一些道教经书!那贼便又闪出来,却正好叫负责保护张义方大人的我儿看见,两下搏斗起来,我儿技不如人,死在那人手下。后来,杀人的那贼归在咸师朗将军手下降了唐国,张义方…张义方老儿为了向陛下彰显咱们兵不血刃、咸师朗是主动投降,竟猪油蒙心,做主把我儿的名字从兵员名册中划掉,号称我儿从来没有参加过此役!……”
“你这话是从何处得知的?据朕所知,张义方是我朝少有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唉!袁大娘子,朕看也有可能是那恶人知道张义方已亡多年,故意编这些事出来坏他名声,朝里的争斗,你不知道啊!如今那招降过来的咸师朗已经被俘周国,主将皇甫晖已经殉国,这件事也不好查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为了儿子多方奔走,可怜你知道这么些事,定是下了些功夫的。朕就下旨给萧大人,叫他好好补偿你们家,恢复你儿子的名誉!袁大娘子!你要听朕的劝!”我深有触动的站起身来,走近望了她道:“人呐,凭你站得多高,也难有全福!朕也失了好几个孩儿与娘娘,又到处不顺,却也难跟谁说!你只好好护着凌娘娘,或者好了,你立了大功,朕决亏待不了你!”
袁氏又伏地扣了几个头,才起身退去。袁氏走了,她的遭遇,却勾起我对亡者无限的哀思。我想着,多时不去,不知李爱妃她们几个的墓现在什么样,便换了雪色鱼龙素服,头戴黑纱小冠,叫宁安从库里取了阿云的紫玉宝箫带上了,定神静心手记了一首《挽灵曲》,打马便去看她们——她们的陵区虽不出宫城,却仍算是远僻荒凉之处。李爱妃走了不到五十天,而芸芸、星儿、盏花她们,坟上荒草已高了。我想唤过管陵的斥骂一顿,想想却又懒得发火——朝廷钱银吃紧,一切从简,已有日子没给护陵人员发饷了,我不亲来,人家能用心?
我立在荒草丛中,白衣在大风里乱飘,宝箫呜咽,天色青灰,雨声凄厉,宁安拎了一陌纸钱,紧跟在我身侧打着伞——我洒了一阵伤心泪,才化了些纸钱,又将手记箫谱捎给识文通乐的玉娘,却见身旁不远处,一片雨意里,有一抹浅绯色身影,手撑一把白纸伞朝我这边走过来——我再细一瞧,竟是冯曼曼——她显然知道我来,却也不行礼,只默默立着,停了一时,将手中的白牡丹献给了玉涴。她含情望着玉涴的墓碑,旁若无人地喃喃道:“李姐姐!对不起!是我太心窄了,不比你生前宽厚!我这便改错,去求皇上,替您抚养从镒儿吧!姐姐,皇上还算有良心,不枉您生前疼了他一场……”
我听了她的话,觑她一眼,见曼曼也不复当年之美,却又有一本情账又在我心翻腾起来——当年我与她也曾有一时之盛,但最近几年,我俩确实淡了。我对她道:“当着众妃,对着玉涴,你说抚养小八不后悔?”
冯妃看向我,眸光决绝:“绝不后悔!皇上,妾妃以后的日子,就和八殿下相依,别无他求。”
我看见她那冷决的眸子,心里猛一抽痛,看向她的眼神又现出衷心的怜惜:“那好吧。曼曼!近来天气极差,又多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定云离宫养伤,水清又病得重了,朕得去清溪轩顾着点她才放心。你…你自己当心着,那日跳舞,我瞧你也瘦了。皇后我是嘱咐过的,还有紊紊那边,她照料芳若及庆儿、信儿极辛苦!你得空替我去看她,就说我也惦着她的!”
“嗯。”冯妃应了一声,道:“你心里总装着人,却总不是一个。妾妃心里晓得…在妻妾上头,皇上总算得是个好的。”她忽然违了妃道,桀骜地扬面,美丽的眼睛烈烈地盯住了我,脸上的神色太像耿道人了:“你心里装着臣妾们,却不知臣妾们心里也是装着你的,装着你,却不能沉迷,否则爱你愈深,恨你愈烈!只因着你心里事多,为这为那,总把旁人伤着了,成日里甜言蜜语,到头来妾妃们都不如你心里那些事要紧!却又因着您是君主,妾等为臣妾,纵有千情万怨,如何说得?耿妃姐姐,怕是为这个躲回的太湖,芸芸姐姐,当年也为这个给人害死了,星儿娘娘,也是这么不得好的…盏花妹妹给人杀害,您也是红口白牙赌着咒要为她报仇,可现在呢…这么多年,您可知道凶手是谁?!”
我眼里含的怒意渐渐颓然散去,向她辩解道:“朕…朕不知道…穷尽方法也寻不出那人来!但是曼曼,朕还是恨着刺杀盏花的那个恶贼,如果叫朕现在寻出来,朕还恨不得亲手赏他浑身百来个窟窿眼,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朕…朕也见不得人家伤害你们,朕……”
“妾妃晓得。若不为这个,我也不来说这些话讨死了。唉!皇上…”冯曼曼叹了一声,别过脸去,有一串泪珠子自清减的侧脸上滑落:“臣妾纵有心,有些心伤之苦也是替不了你的,你自看开些吧。他日…若我也埋在这里,也愿听这首箫曲…臣妾还要去接八殿下,就先告辞回去了。”
“曼曼…你……”我心里恼她的话,中间大有不祥之意,但想想又有道理,便把后半句咽回:“你先去吧。”
曼曼走远了,我看见她自上了马,绝尘离去。宁安黯然顾我一眼,劝道:“圣上节哀息怒,珍重龙体才好。小的会打点,叫护陵的替各位走了的娘娘好好打理墓园的。圣上,何莅自青龙山回来了。天机门的人说,耿娘娘在路平安,太湖那边已派马馨颜去接,圣上的信已送到太湖,马馨颜带给娘娘瞧了。娘娘没留什么话,只叫晖之先生代笔,给您回了个药方子。”
我从宁安手里接过来瞧,却是为我医那痼疾的方子。这道人还是恋着我的,上头悉心改动了几味药,苦心重组了方子。我想,有这情丝缠缚,既便我身上背着她家六十条命债,可她今生跑不了的!
我收起痴想定云的心肠,复又出了宫城,往清凉寺去,给那儿供的老二等几个爱子的牌位一一上了香,打马回宫,直接上清溪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