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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耳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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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之含着泪答应了我,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我静静坐在谭国师昔日坐的位子上,心里依稀想起了潘易留下的谶语,只觉得一阵心寒,不敢去想。两片八卦玉已给晖之收在锦盒里,我仔细拿起来,满心里想的却只有定云——一幕一幕的往事闪过眼前,化作绵绵情思,理也理不清,说也说不得!我带泪的眸子四处寻找,却在一个苍玉笔筒里,找到当年阿云练金石术时,测试药金硬度所用的刻刀——上面还有她的名字——耿定云,我含着深情抚过这三个字,一时忘情指尖被末端划破,一滴滴的血滴在晶莹的黑白宝玉上,似绽了几朵暗色的红梅——我施展画艺,按着心中所定的卷云图样,将二玉精心雕作两朵流云——那有灵性的美玉,受了我的真元与鲜血,已变作巧色,忙完了,我依旧放好,拿到留云楼交给王玉喜,叫他送去配上黄金耳钩,制对耳环送给定云。

王玉喜跑开的时侯,我心里沮丧到了极点——到了生死关头,我这个落魄之君,能护她之处却微乎其微——也许那个贼子蒯横舟说得对,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护不住,怎么能护住定云呢?想到这儿我痛恨着自己的无能,甚至不敢再去看阿云一眼——东方发白的时候,宁安报给了凝烟,自凝烟以下,满宫里都开始寻我。憔悴枯瘦的我,第一回丢开宁安和护卫,无所凭依的在宫苑乱撞,拿着先前找到的“千杯不醉”葫芦,一个人喝着闷酒,又醉又困,累倒在了千春亭外面的朱栏前——那里是明天摆宴送走孙晟和王崇质的地方。

孙晟、王崇质在大臣们及二百多随行使团的护拥下,声势浩荡的来到了千春亭。而我也在钟凝烟亲手悉心的打点下,换上了干干净净且最正式的明黄九龙朝袍,头戴九龙金质小冠,衣着得体的等在那里——李宁安立在我的身侧,张琪原来的位子则换上了从嘉的发小刘澄。我这种仪态,只是用来骗大臣的——因我的任性,一片忠心的宁安又借了许多内力予我,可怜他为了护我,用心太急!这次运功彻底动了他的根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为我全废武功,自此往后,他和王王喜之流再无差别了!

可是我顾不上宁安了,我又举了杯,一脸严肃地对孙晟道:“孙相!您以前虽然被降成右仆射,可在朕心里面,一直敬您为相!您是为国降官的,其实没有一点过错!这次您前去行在,差事难办,但您也要尽力而为!只要您尽了心力,您放一万个心,朕向天起誓,一定护好二位的家人,一同等二位回来!”在场的朝臣大都哭了,冯宰相哭得含蓄,常学士哭得放恣,韩熙载眼睛都肿了,陈觉他们也落了泪,只有宋国老没有露脸——他是父皇谋主,可以说当年正是他一手建立了唐国,作为元老大臣,他反对割地,称病不来,我能理会得!

孙大人一脸沉重,泪落金杯,称谢喝干。我一口闷了杯中酒,转面又斟了一满杯给王大人,自己又猛灌了一杯:“王爱卿,你也是!这么难办的事,你敢接就是唐国的恩人!办好了,停了战,你俩有功,也会和朕一起落下骂名;办不好,唐国灰飞,朕国破身死,你俩也有捐躯的可能。怎么的您二位都不得好!如此危局,立国至今未有!朕知您二人如赴汤蹈火,不论成败,其忠可悯、其勇可嘉!朕代我唐国子民,谢过二位爱卿!谢谢同往的诸位!”

亭阁中二百多从人共饮一满杯,声彻云霄,传遍数里!

宴罢,孙、王二位大人带同使团二百多人前赴周主行宫而去。而我只在晨风里站了一时目送他们,就去了北苑,上了云暖楼——坐轿走到北苑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大雨——凝烟撑着淡色黄绫伞,穿着那旧凤衣站在那里,雨珠溅上了她的凤鞋,她那曾经秀媚而有英气的眼中,此时全是萧索的秋意,但依旧含情凝眸于我:“雨大,天气多变,您随常的衣袍在昭阳宫存着,少时叫木棠给您送过去!”

我见了,十分心疼,忙叫停了轿,冲下轿子拉了她同坐,拉着手怪她道:“这些用得上你烦心?朕又不在当初定娃娃亲时候了!我自心烦,少来陪你,才不是贤妻不好!你说这些,是怪我了!你一向谦谨婉顺,待我又极好,最省心没有的了!小九都被你教成了神童,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什么也不必问,只照顾好自己,留心着小九就成了。有什么不妥,全告诉朕,分点心思照顾你们,朕是该当的!你不知道,耿道人给贼人伤得不轻,却原来和王研有关,想来叫人心惊呢!”

钟后叹了一声,顾我一眼道:“才刚你送孙大人他们,我领众人去瞧了耿妃,晖之先生给她灌了龙虎汤,如今人没醒呢——唉!她也是,女子学学诗画也就罢了,偏去学剑,和一帮江湖人搅在一起斗狠,结果技不如人伤成这样,白白落个笑柄……”

我听她这话又有些厌烦,想来凝烟虽受了她的恩,心里还是怨着她的。这一切醋意,还不是为了我?生作帝王,我江山不稳似是不幸,生作男儿,为红颜所恋,还是值得!想我贪于红尘,愿醉其中,怎肯真抛了去做佛、道?简直是笑话!

我怔了一回,用手给凝烟梳了额前乱发,道:“明日就要送她回太湖将息月余,我今去守她一天,尽尽情份。你别差人送衣裳了,少时朕打发喜公公上你那去取,朕上回听说水清那儿访到张览胜御厨的嫡传高徒,你叫上众妃到她那里盘桓,也好大家热闹。赶明儿朕得闲了,也要去的!”

钟后又叹了一声,道:“你不去,众人也没兴了。皇上既说了,臣妾领她们去就是了。”

我听了,不觉苦笑,“凝烟!你一个通透人也有糊涂时候!你想,如今是有朕在的,若一日没我,你等就不活了?不若放了芥蒂,聚在一处作乐!这世道里,做男子的风险大,到处动刀动枪官场沉浮不安稳,还是女子好……”凝烟不言,复又抬眸深望我一眼,随即垂下那含了一汪烟水的眸子,手弄衣摆,又轻叹了一声。

到了北苑,我急着去云暖楼——王王喜早把那施了术的祥云坠子穿上一对赤金耳钩子带回来了,我又叫他上昭阳宫去取衣裳,顺便打听打听凝烟近来过得可顺当,随口吩咐了,一头便扎到道人歇处来。

楼外的雨,自我进门起再没停歇,时大时小下了小半天。我自午至夜,一直守着定云的屋子,她时昏时醒,却一直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她醒着的时候,我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端茶伺药,专心做一个痴情的夫君,可喝完一剂龙虎汤,她就满脸冷汗地昏厥了。晖之告诉我说这是正常的,这龙虎汤是化淤解毒虎狼之药,服后就是如此起效的。我表面镇定,心里慌的不行,摒退了晖之及杜老等,我再也扛不住了:我一心要兴唐国,成就化龙之志,却弄得山河残破,朝不保夕;我一心敦睦宗族,五伦和美,却弄到子孙凋零、爱妃永隔;我放下身段,只求与她相聚,她却因我残忍,终究与我离心;费尽心思收采真元,只为能留下她,她却最终还是要别我离去!到太湖要十天,养伤要四十九,加起来就差不多两月,可她一旦好了,犹如野鸟插翅、飞燕离巢,她可能会飞回来,向我讨回她的三个儿子,可她还会理我吗?不行!不行!摇曳不定的烛焰里,我专制决绝地想到,我可从不要她的心、不要她的人,但她和儿子,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必须近靠着我——朕是皇帝,这点卑微的请求,她必须许我!

她会许我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山河动荡,她若与三子在外头或像以前一样游走江淮,难保会有不测!只有将他们拉近到我身边,我才能保护他们!

我看着定云,眼眶子极酸,却死忍着没再掉一点泪。我略略扬起嘴角,想要苦笑一声却不能够——身上的疾患是一点没饶过我。不知是不是采了真元的缘故、还是喝了闷酒,敬了送行酒的原因,我胃里如利刀搜刮一般钻心的疼,口中的鲜血透过黄绢,一片片沾上我新换的明黄朝袍——我这人一世特喜洁净,如今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我因自幼生在贵家,又生得颇有好仪容,后来我又自诩精通六艺、多富才艺、博学广闻,所以一向傲气!可是现在呢?人在天面前只能卑微!

以前我听说王继鹏、马希广、钱弘佐、刘承佑甚至郭威等等一个个的死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可是现在呢?我看着定云、看着我自己,心里除了不舍和不甘,余下的就只有害怕!可我此刻却又不能露出丝毫的惧怕来,就怕定云看了,更加鄙夷我这个外强中干的人!

我轻轻替定云掖好了被,我冰凉的手指,触上她冰凉的香腮,轻手轻脚替她戴上那对祥云耳坠,这竟是我这几天与她最亲密的一回接触——果然神奇,黑白双玉,自打挂在她的耳朵上,就变作绯色。

我藏起那含烟的双目中躲起来的情丝,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我絮絮地告诉她道:“爱妃,你总说我骗你!见你第一面,我就用了二弟的脸把你领到了丹杨宫,可那是父皇安排的,不能怪我呀;后来,父皇派杨让皇身边的人,先我一步赶到下了死手,我随后赶来,亲眼目睹了杨溥的死亡。你又说我骗你,冤枉是我毒死了让皇。后来我为了瞒过父皇保住你的命,故意虚刺一剑致你重伤,却冒着给人告发的风险,亲自将你背到丹杨宫外的墙根,在那儿守了你半天,直到史守一将你发现救回……我千骗你、万骗你,连你的身子都是我骗来的,可这不就因为我迷上你了?时至今日,我视你如亲人,一分也不想欺你、骗你了,你怎么就一分也不再信我了呢!有的事,我不说破,你永远别想知道,今儿索性全告诉了你好了……你年轻的时候,堪称殊色,我怕有人也似我般觊觎于你,故意几次三番说你不是绝色;还有……我每次都说可以放你走,跟你断的干干净净,其实暗地里都派了暗线追寻于你,你一刻也逃脱不了我的掌心……”

“阿云呐!这次我不再另派人看着你了…明天一早我就会派刘澄的人护着你与晖之、竹君回太湖去沐归墟泉疗伤,到时候我就不来送你了!等四十九日后,朕再派刘澄领人接你们回来。期间我一得闲就给你写信,不论你看不看,我都会写了叫何莅送在青龙山据点,十日之内飞马就会送给你。我会看着天边青色的云,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已经擦干的眼泪,我可以再为你流,已经散去的愁绪,也可以再为你织起来,就算你好了,选择躲到天涯海角老死不理我,我也认了!就是拼,我也要拼一回!怎样我也不相信,今生我不是你选的那个人!”

我慢慢将心中情怨倾泄一空,轻轻细细唠叨了许久,似乎我当上唐主的这么多年,头一回对一个女子说过那么多的话。可是定云还是昏迷着似乎没有反应——可是我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的眼角,悄悄垂下长长的泪迹——她听到了,只是,还没完全原谅我!

第二天一早上朝,宋国老和韩熙载两派的人吵得不可开交,争论的焦点换了好几个,缠得我头痛欲裂!下了朝,我穿了白色宽袍,戴上通天冠,自己骑了惯常的那匹白马,飞也似冲到秦淮码头——原本我说我不去了,是怕见她离去我伤心,可事到临头我又自食其言了——我举目望尽秦淮河青碧色的河水,晨间的微雾里,我很快就看见了定云的小白船——后面跟着刘澄他们的船,人特多,所以这素净的白船特别好认。竹君在舱里照顾那道人,遗珍也跟着,在舱外煎茶递水的忙着,收在宫里这些年,从没见她俩对我这么殷勤!那老喜子也跟了出来,一船人离了宫里。噙霜留在紊紊那里照顾庆儿和信儿,慧儿一直没得信儿,(我特意没吿诉他。这孩子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进入朝堂,而学业是至关重要的。定云的事,吿诉九岁的孩子于事无补。这种关头,不能扰了他的心神!)只有晖之站在船头朝我行礼,我掩了眸子,一挥手放他离去,船开了,刘澄的人马另有一船,快速的跟了上去——我和定云的过往,一幕幕在我脑际回闪掠过,深彻入骨,那船越去越远,我抬起潸潸泪眼,看向天边层云——果然是灰青色的,又一场大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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