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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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艳阳高照,天气渐暖,一片祥和景象。
对于自己不能出府看花灯,郑漪并无过多的惋惜与难过,因为她已经习惯墙外的天空与她无关。
上元节这天,郑漪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老夫人的落华院。
屋子里很热闹,三房的子嗣齐聚一堂:大房嫡出两儿一女,庶出一子两女,只来了四个孩子,庶长子与嫡出子在外做官,所以不曾到;二房嫡出一子一女,庶出三子五女,他们都来了,只是二夫人性子软,屋中的规矩有些不成体统;四房嫡出一子一女,不曾有过庶出。
郑漪想王沦的院中也并非是没有通房丫鬟,为什么成婚十几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观他对儿女的用心程度和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大胆猜测,王沦应该是对亡妻用情颇深。
小辈们一一见礼,郑漪回礼,最后面向老夫人行礼,王妍知道该怎么做,王瑔学着郑漪的动作行礼。
看着王瑔憨态可掬的模样,众人是一阵闷笑。
老夫人也是一笑,她对着王瑔招手:”瑔儿,来祖母这儿。”
王瑔抬头看了看母亲,郑漪笑着点头,他才往老夫人那里去。
“小郎君不用怕,老夫人慈眉善目,又是亲祖母,哪里会对你不好!”一位身穿湖蓝色衣袍的美艳女子轻声一笑,开口说。
“夫君给瑔儿讲过“见人不可以不饰”的君子之礼,他会看我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知道要近身面见祖母,因为尊重,想让我替他瞧瞧哪里不合理,吴姨娘说那话,可是觉得小郎君面见敬爱的长辈不该正其衣冠?”
郑漪可见不得一个妾室当着她的面给她上眼药,当即怼了回去。
若是郑太傅在世,妾室可不敢当面和郑漪争论,可如今太傅已死,郑漪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低贱庶女,何德何能坐上尚书府四房正室的位置,凭她那张寡淡乏味的脸么!女子心里不屑,嘴上却开始示弱:“原是如此,妾没读过几本书,并非故意冒犯夫人,请夫人恕罪。”
女子虽已示弱,郑漪却不打算放过她,她身姿板正,抬头挺胸,睨了女子一眼,说:“那希望吴姨娘牢记今日教训,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这句话刻进骨子里,若今后吴姨娘再乱讲话,我可不会轻易饶恕你!”
女子愠怒,捏紧自己手中的巾帕,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扭过头,不敢再言。
“吴姨娘为妾室,郑漪不必同她一般见识,云静,此女子是你院中婢女,惹得主子生气,不可再留。”老夫人先是对着郑漪温声宽慰,而后看向二夫人,言辞冷漠决绝。
二夫人早有除掉吴姨娘之心,只这吴姨娘生得花容月貌,颇为受宠,如今听到老夫人的话,她是一脸的意外之喜,连声应承。
吴姨娘悔不当初,跪在地上乞求老夫人宽恕,众人都没有替她求情,外面的仆妇听令上前将她拖了出去。
内堂有瞬间的安静,不过很快大夫人出言打破了沉静。
“阿姑,王厚来信说仲贤有孕,我就快就要做祖母了,您要再添一个曾孙了!”
王厚如今十九有余,大房嫡子,现是桑木县县令,仲贤是王厚的妻子,这是两人成婚两年后第一次传回有孕的消息,大夫人的兴奋可想而知。
老夫人连赞了三个“好”字,命侍女备礼。
众人齐齐恭贺老夫人,除一人外,她就是大房庶长子的生母,她儿早有子嗣,瞧老夫人神色,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与自怜。
当年大夫人嫁进府中几年都未有开怀,为了王家子嗣只能停了妾室们的避子汤药,没想到妾室张姬不过几月便怀上孩子,没过几月大夫人亦诊出有孕,阴差阳错,妾生子占了长子之位。
庶长子成婚不过三年,已有二子二女,别看大夫人在外人面前无异色,只有她自己清楚有多着急,又因当年生子一事稍逊张姨娘一筹,心中怨恨难平,立誓要把失去的荣耀和尊严都夺回来,所以儿子成婚后她多有催促,却没想到儿子与她离心,下放为官去了。
大夫人收到口信有一段时间了,故意挑这么一个场合说出来,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张姨娘那里瞧,见张姨娘面露哀凄,她心中满意,问:“妹妹这是在想什么?怎么如此安静?”
张姬脸上的哀意未散,她拿起手帕在眼眶周围点了点,唇角微勾,眸中带笑,回道:“妾这是喜极而泣,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等了这么些年,二少夫人终于有孕,妾很替姐姐开心。”
大夫人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满意,嘴上却不饶人,说:“虽然我早已为人祖母,可孩子终究是庶出。妹妹,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怪,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张姨娘心中泣血,却不得不笑着应承。厅中庶子女听到这话也都是呼吸一滞,神色各异。
“姒娣,你可得好好感谢阿姑,一介庶女能有今日造化,都是阿姑大德,不然你可没机会嫁给四弟这样的好郎君。”
嫡庶之间,泾渭分明,嫡之贵重,非庶可比。
不管郑漪心中如何不忿,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是,郑漪谨记姒姆教导,不忘阿姑恩德!”
“焦颂!”老夫人的警告声传来,“我记得我说过这落华院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教而不改,你可是觉得我老了?管不了你了?”
大夫人连忙跪下,说:“不,儿媳只是一时激动,故而无状,阿姑大人大量,饶过儿媳一次。”
“希望你这次不是糊弄我。”老夫人手放在几案边缘,看着大夫人,目露冷光。
大夫人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将头垂得更低。
“儿媳不敢!”
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她退下。
大夫人提起衣裙离去后,大房众人行礼告退,追随大夫人而去。
“这老太婆真是偏心!你瞧,今天不过说了郑漪一句,她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落我的面子,往后我如何在府中立足?”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袖袍因甩手而动。
“夫人您明知道老夫人对四夫人多有照顾,为何偏偏和她过不去,您是长子嫡媳,将来也是老爷继承宗祧,你何须同那个继室计较,坏了您与老夫人的情分。”一旁的侍女婉言规劝,“老夫人不过当她是宠物,想起了便逗逗,时日一久,老夫人一厌,她还不是任您磋磨,您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
“老太婆现在已经准许她接触府中事务,虽然由头是为以后分家,可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老四才华横溢,颇得圣心,如今瞧老太婆宝贝郑漪那态度,这家主归不归老爷还是一大疑问。”
“夫人您大可放宽心,纵使四老爷再聪明也越不过老爷去,且老爷也并非无能之辈,您只要不犯大错,这位置必然是稳稳当当的。”
大夫人沉思,点头认同侍女的言论,可她心里依旧不忿,决定必将今日受的气全部从郑漪身上找回来。
她伸手示意身旁的侍女附耳过来。
不论大夫人接下来如何,老夫人这边让郑漪来她的身旁坐下,拉起他的手,将手腕上戴着的绿松石手镯褪下推进郑漪的手腕,还托起她的手瞧了好一会,赞道:“绿色翠浓,配你这双手正好!”
她将郑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拍了拍。
“焦颂说话不过脑子,漪儿不必同她计较。”
郑漪是眼神有瞬间的迷茫,问:“妾身同姒姆计较什么?”她恍悟,笑道:“难道是因为姒姆的话,姒姆说的也没错,儿媳庶女之身能够嫁进王府,的确多亏了阿姑,儿媳并非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
“好孩子!”
王妍见自己的亲祖母同那人如此亲昵,当即不满,跑过去抱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祖母,你偏心!妍儿不依。”
老夫人柔声问:“那妍儿要什么?”
王妍睨了郑漪的手腕一眼,又抬头对着郑漪微微一笑,说:“妍儿想要祖母抱抱我,祖母已经很久没有抱我了。”
“你这丫头!”老夫人笑得眼角露出细纹,眉目和蔼,“分明是你这丫头不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虽是怨怪的语气,可她眼中的笑意不减。
“是妍儿的错,妍儿以后一定常来,祖母你可不能烦我。”
祖孙几人又说了好一番话,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众人见老夫人面露疲态,相继离去。
郑漪拉着王瑔慢慢走,眼睛总是会不经意落在一旁跟着她的小丫头身上。
这丫头是怎么了?今日一大早就来她的院子,然后跟着她一起去拜见老夫人,甚至现在还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这个女人一路上都没停下看她,王妍觉得她心里肯定在暗暗笑话她:怎么还跟着啊···这丫头怎么像跟屁虫似的。只一想到她就觉得气愤难当,不甘示弱:“你这是什么眼神,以为我很愿意跟着你吗!要不是父亲要求,你别以为我会理你。”
“哦!”
王妍冷哼,快步往前走,甩了郑漪很大一截。
下午见到王沦,郑漪才真正明白王妍为何今天一路跟着她。
他今日罕见地穿了白衣,远看颇有一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秀逸之态,近看不过是一中年儒士,独那挺拔的脊背可让人窥见其不屈的风骨。
男人先是走近郑漪,蹲下抱起王瑔,在郑漪毫无准备之下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
郑漪追随他的脚步,看着他的侧脸,问:“夫君,你这是要去哪?”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女子看走过的路线,不难猜到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夫君这是要带我出府!”尾音微扬如郑漪一路上慢慢升腾的情绪。
郑漪的思绪已经飘出她的身体,飘出尚书府,飘去武安最为热闹的街市,她恍惚已经看见万盏灯火齐燃的盛景。
马车候在府外,王妍百无聊奈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她抬头便看见远处牵手的夫妻二人,那亲昵至旁若无人的模样气得她鼻头一酸,眼眶发红。
她跑过去就是使劲一拍,结果正好拍在了她父亲坚结实的手背,疼得她泪花冒出来了,她指责:“阿父,你怎么可以牵她的手!”
郑漪再次挣扎,想摆脱那双禁锢她右手的手掌。
“别动!”他小声警告,吓得郑漪不敢再动,然后低头看着正在落泪的女儿,说:“王妍,我是不是太宠你了,让你这般无法无天?失去母亲的你是可怜,可如今你这般作态只让人生厌,已经快九个月了,你是想大家不过自己的日子,只陪着你在那落泪吗?可你要明白,你再伤心难过也无济于事,你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郑漪惊讶于他的态度,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太狠了。
王妍也是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如高山一般伟岸的身躯。
“娶郑漪是我的决定,你应该讨厌我,恨我,而不是在这里欺负郑漪。”
王妍觉得眼前这个人恍惚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负心薄幸之辈,而她尚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走到了对立面,成为了那些她觉得可怜的、失去父亲疼爱的女郎。此刻的她不知是该背叛母亲,上前牵他的手认错,还是该缅怀母亲,放任父亲离开,无论哪个选择,她都做不到。
他终是松开郑漪的手,放下王瑔,蹲在王妍的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说:“王妍,我说过,如果你想恨应该是恨我,做下这一切的是我。你要去就跟上来,不想去就回家。”说完,他抱起王瑔,牵着郑漪就上了马车。
“王妍还需要时间,你不该用那么狠的话催促她。”郑漪拉开窗帘,看着远处绝望落泪的小孩。
王沦看了她一眼,甚是意外,问道:“为夫催促她什么了?”
车夫扬鞭,马车开始缓缓移动。
“妾身能应付她…”她听到外面传进来的哭声,往外一看,黄色的身影正追着马车跑。
王妍看着那辆远走的马车,意识到父亲已经决定抛下她,她的心中出现一种难言的紧迫感,驱使她追上去。
“停车!”郑漪拉开车帘,等着小孩进来。
女孩被随侍的仆妇抱上马车,郑漪伸手拉着她进来。
王妍有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伸出手让郑漪握住。
她进来后没有如以往一般坐在王沦的身旁,而是选择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