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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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风已夹带上了几分初秋的气息。
当苏恩推开警署大门沐浴至正午的日光中，在感受到几分惬意温暖的同时，也听到了源自身后的一声叫嚷。
“冯因霍姆，等一等！”
与那话语一并传入苏恩耳畔的，是沉重无比的几道脚步声。
片刻以后，查尔斯将身后的警署大门关合，并三两步迈到了苏恩身前。
“查尔斯前辈，好久不见……”
如果三四天也算得上久的话……
望着查尔斯那硕大的身躯拦在自己前方，苏恩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两句。
他早已料想到，此番前来西区警署，与麦伦署长和查尔斯警员的交流避无可避。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抱有几分幻想，幻想着能够避免和眼前这位脾气火爆的教员相见。
然而目前看来，这幻想仍是破灭了。
“你前几天去了哪？”
“抱歉查尔斯前辈，这涉及到了……”
“去他吗的‘第七类事件’！”
苏恩依旧未能将那词汇的全称说出……
熊眸似的滚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恩，查尔斯被茂密毛发覆盖住的五官忽的往中心聚了聚——那是他在皱眉。
“先不说你的行踪……我问你，你发没发现，麦伦似乎有些反常？”
苏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控制住情绪外溢，用疑惑而迷茫的神态回望查尔斯警员。
“反常？可查尔斯前辈，我感觉麦伦署长和平日里并没什么区别……”
“哼，那是你和他的接触不多！”
粗暴的挥了挥手掌，查尔斯让视线转向了身后的西区警署。
“他太平静了……”
“锁城令刚刚解除三天，在西区警署地下关着的人渣和罪犯们多不胜数，这要是换做平时的麦伦，早就提着警棍亲自审讯了。”
“但他却能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整天……哪怕我开口询问，他也只说是因为市政厅派遣的公务繁杂，根本没精力去做别的事……”
“冯因霍姆……我感觉他有事情在瞒着同僚们。”
苏恩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对自身情绪的掌控能力向来相当自傲。
但就算这样，当听到查尔斯话语后，苏恩也不由得心下一凛。
他忽略了一件事。
查尔斯警员暴躁的脾气固然是无法根除的缺点。
但他却也同时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十分可怕的洞察力。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哦对，麦伦在办公室里都跟你说了什么？”
好了，他现在开始审讯自己了。
让心绪恢复镇定与冷静，苏恩苦笑着开口。
“说起了我被毁掉一半的房子，和已经连续投诉我五次的房东……”
“就这些？”
“还提及了我旷工造成的不良影响，并逼着我写下了一份保证书。”
查尔斯的眉头似越皱越紧。
他本能的感觉麦伦署长于苏恩之间的谈话并不会如此简单，但偏偏苏恩三真一假的陈述方式又让他很难察觉到丝毫漏洞。
“那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警署内的工作多不胜数，他没让你协助其余警员整理举报信，或者派你记录审讯内容吗？”
“额……”
恰到好处的迟疑了片刻，苏恩仿佛陷入了犹豫不决的窘困境地。
见此情形，查尔斯熊一般的圆眼睛中登时流露出了几分光彩。
这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麦伦与苏恩之间的对话一定还存在些许别的猫腻。
然而紧接着，苏恩的回答却让他当场大骂出声。
“抱歉查尔斯前辈……这涉及到了第七类……”
“狗屎！”
充斥着怒意的谩骂立刻吸引了不少自西怀特街走过的行人目光。
查尔斯警员尴尬的望向四周，他随即轻咳一声，让声音压低不少。
“他让你继续参与有关第七类事件的调查？”
“啊……差不多。”
“真他吗的……”
嘟哝了半句模糊不清的话，查尔斯用力叹了口气。
“算了，你忙你的事情吧……该死的麦伦……我总能发现你到底在策划什么……”
那浑厚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重新自西区警署的门扉处隐没。
而望着查尔斯警员已离开视线的背影，苏恩于长街上驻足了近半分钟之久，直到确定查尔斯真的已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他才沿街道一侧徒步离开。
将麦伦署长交由自己的事推诿到玄乎其玄的第七类事件上，这的确是一个能够让查尔斯打消疑虑的好办法。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第七类事件’这几个字可以搪塞掉大多数问题。
马蹄声不间断的于西怀特街响起，公共马车已恢复了以往的出行频率。
于长街中不快不慢的走着。
五分钟后，苏恩已驻足于一间装潢略显老旧的服装店门前。
…………
红日高悬，滚烫的热流不断随闷热的风吹入兽皮帐篷之中。
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伊索用双臂紧紧搂住才九岁大的妹妹。
有别于其余的西大陆人，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并未如父母及一众亲朋般五官硬朗，身高颀长。
恰恰相反，伊索在部族中是最为矮小的一个。
而他的相貌也与西大陆固有的人种有着不小区别。
他的五官更偏柔和，肤色也更为白皙。
甚至于在开口说话之际，伊索的声音也不似部族中其余男性那般铿锵有力。
这也使得他人生中的前十几年曾被同族们嘲笑过无数次。
但面对同族们的嘲讽，伊索大多数时候却都以羞涩的浅笑应对。
他的性格也与喜好争斗的西大陆原住民略有不同。
他总是笑着，尽管那些同胞们时常将怨气发泄到他的身上。
相较之同龄人而言，他更多了几分水似的柔和。
但今天。
但此时。
但现在。
他不再挂着那丝总是萦绕在脸上的浅笑了。
他身体不断颤抖，裸露在兽皮衣物外的肌肤表面已被汗珠所充斥。
他手臂愈发用力，额下的浅蓝色双眸已被赤红色的细密血丝占据。
他呼吸粗重，泪眼模糊，紧紧抓握在西大陆红黑色土壤中的双手不断传来阵阵剧痛。
那是因为他的指甲已全数内折，指尖正不断向外渗透鲜血。
十指连心。
可手指上传来的痛楚，却远不及他内心疼痛的万分之一。
因为他的父母在昨晚过世了。
他们的尸体被雷火似的爆炸毁的仅剩些许残肢断臂。
因为他的朋友们同样过世了。
他们前赴后继奔向海岸战场，但最终全员无一幸免。
也因为。
他最后一位亲人，与他相伴了九年的妹妹。
在一分钟前，也过世了。
她可怜的幼小身体仅存半边。
手臂如同被蛮力生生扯断般露出狰狞的伤口。
黑色的焦痕几乎遍布了她的每一处皮肤。
而鲜血……
而鲜血，早已将伊索的衣物全部染红！
兽皮帐篷外，天神之怒般的爆炸声仍在接连不断。
惨叫，哭嚎，谩骂不断被风送入伊索耳中。
但这时的他，却已停止了哭泣。
他将妹妹的残躯放下。
继而缓缓自地面站起。
他浅蓝色的双眸内不再有泪水，被愤怒充斥的脸则飞快恢复了平静。
然后。
他尝试着让已干裂渗血的嘴角向上翘起。
并自因哭泣而变得略显僵硬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是个爱笑的孩子。
他一直是个爱笑的孩子。
但此生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却从未有一日笑的如今日这般灿烂，这般出色，这般……
‘真挚’。
再然后。
他用只能被自己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
“伊索。”
他说。
“你要报仇。”
“伊索。”
他又说。
“你是一位被西大陆蛮族掳掠来的旅客。”
“你马上就要得救了。”
“你看……”
“你在笑。”
“你笑的多开心啊。”
在这一天。
他学会了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