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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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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了一日一夜的阴云漫天翻涌,白天仿佛变成了黑夜。

一队披盔戴甲的兵士飞踏着土砖路井然迅行,尤如破风之箭,直奔兴安街深巷。

“哟,这是怎么了?好像是冲着李中尉宅第去的……”

这一带虽有其他富户,但远达不到与朝廷军队有关联的地位。

“听说,前几日和匈奴议亲的事可没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说不准这战事随时即起……”

“哼,”一声轻慢,“有战事咱们这个中尉也是稳当得很咧……”

“是哟,要不是他穷得叮当响啊,我还真以为他收了匈奴人的好处呢……”

这几年匈奴的侵扰时时不断,但代国军队在李遵诚的指挥下却从未出关追击,深受惊乱之苦的百姓自是不满。

周围跟着响起一片附和的讥讽,大家仿佛一下子熟络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可是,”有人起疑,“这看着,不像是前线急报呀!”

“咳,我是听到另一个信儿……昨日这李家女郎走马坠了崖,请了廖医工长也没得治,怕是不行了,说是要去京都呢……”

“出门?”

“恐怕不对吧,”衣着有些正统的一人道,“王旗开道将兵负甲,这可是动武的架式,还治什么病……”

对李中尉动武?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忽然不再出声,因为那队急行人马在注目中已戛然止于李宅门前。

当先一骑原地踱了几步,马上官员望向门头匾额,迟迟没有下令。

旁侧一名下属提马靠近,在官员耳边低语道:“邢卫尉,现在这种情形,您就不用讲什么情面了……再说,当初您在他手下当了三年都尉,处处受责难,还是钟丞相看不过去举荐了您,才得见天日……”

邢卫尉面无表情,但已收回目光,缓缓抬起手,重重一放。

兵士们迅速向两侧散开,霎时,数十面辟邪旗呼啸着包围了宅院,下一个瞬间则戛然肃立,只剩旗尾的九旒飘带在烈风中挥舞,似在驱赶一切。

但周遭观望者不仅没有退避,反而愈发聚集,更是议论纷纷。

而其中一个不起眼儿的婢子,身着束得整齐利索的油脏单衣,手提竹篮,深深凑在人群中却一言未发。

她全身冰凉,竭力压制着不由自主的颤抖,更将极度惊恐的眼神隐藏在蒙头巾下……

屋内的灯烛似乎燃了一夜,疲惫地垂着芯蕊。

“少主人——您醒了!”

一张单薄俏|丽的小|脸清晰地映入“李妟”眼中,那脸上虽然残留着一层倦容,却满是惊喜与关切。

听到青眉的声音,玉华也忙围到榻前:“少主人……”随手轻抚上她的鬓边,缓了一口气,“病温真的退了许多,您感觉好些了吗?”

“李妟”仿佛还未完全清醒,没有回应,只是勉强地要支撑起身。

玉华忙在一旁搀扶。

“李妟”心中紧绞,额头抽痛,却在起身的一瞬环视了室内一眼。

汉婢,汉人宅第内室。

看她起了身却并不言语,青眉似感受到她身心内外所承受的多重痛楚,眼中晶莹,轻声道:“少主人,您一直昏迷着,只进了些温水和汤药,您饿了吧,青眉给您拿粥来……”

“李妟”闭了闭眼睛,剧痛让她不得不紧压胸口,另一只手扶向额头,那里被层层包裹。

再睁开眼,目光仍有些凝滞,口中却问道:“现下什么时日?”声音虚弱而暗哑。

青眉怔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想是少主人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回……少主人,昨日庚子,今日辛丑。少主人昨日走马受了伤,您还记得吗?”

竟已过了约期!

“李妟”眼帘微颤,神色沉凝。

玉华看了看窗外,以为青眉回禀得不完全,又补充道:“少主人,现下辰时,外面是要有场大雨了,才会这么昏暗。”

“李妟”淡淡地扫了一下两个婢子——

皆是自然的回话表情。

涩滞地拉回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亵|衣雪白,她微颤地轻轻抚过,光滑细腻……包括衣下的肌肤。

“我的旧服呢?”

婢子们又是一怔:“衣服……已经脏了,当然……当然扔了……”玉华道。

青眉抿了抿唇:“只留了……那个玉佩,是它救了少主人……”说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一大颗眼泪落了下来。

“李妟”看向她:“取来。”

青眉的眼睛大睁,不明所以却急忙跑去梳妆几案取了玉佩递给“李妟”。

“李妟”接在手里凝目而视,眉峰稍动,又翻过一面。

青眉见她看得仔细,知道她是在想着受伤的过程,轻声道:“幸亏有它,少主人之前不小心掉了吧,婢子们都不知道,幸好您拾起来挂在了颈上,否则……”说着又有些哽咽。

“李妟”暗暗咬着牙根。

身上没有刻下暗文印记,是那人不想伤了自己;玉佩上没有,是那人担心多余的异样划痕会引起追查;想必是留在了衣衫上,那人也一定知道自己未必能看到,但是情势危急再无他法……

她习惯性地将衣襟后甩,却不禁喘息,稳了稳,简短地吩咐道:“准备出门。”

两个婢子惊得一跳,玉华正犹豫应该劝阻还是假装顺意才不会让少主人激动起来,“少主人,”青眉已急声道,“您现在正生着病,千万不能出去呀!”

“李妟”直视青眉,清晰地看到这婢子满眼的关心与担忧,并无其他。

虽然此时心中急切,但她却判断出一件事——自己这样的举动竟也没有引起怀疑。

那么,这原本的女郎如果醒了,也一定有急于出门的理由,而且,重病在身风雨在即却仍要我行我素,这样的小女子定然性情直率甚至可能脾气有些火烈。

她继续往榻下移动。

“少主人,”青眉忙迎面跪下,“婢子知道您这次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不是那烈马,您不会……这样……但是……但是,您要和她们理论,也要等您病好了之后再去呀!”

玉华也跪到榻前一起恳求道:“少主人,您的病……一动气力便会昏倒,到时侯不能做任何事啊……”

无视眼前的阻拦,“李妟”愈加冷肃,浅弱的气息虽然在颤抖,眸中却露出凌厉:“一旁侍候!”

青眉惊惧,少主人这次不像是委屈着要去争辩,却好似临战俯视的将军准备誓死一搏——

她一定气疯了!

青眉急得眼泪止不住地流,看向玉华,正看到同样的焦急无措。

无奈,玉华向她使了个向外的眼色,青眉领会,又看了看“李妟”,抑制着抽泣,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却没有止住脚步,直到退出门边,马上改为急步跑了出去。

“李妟”眸光微动——

竟然有主人家正在宅中。

仍然撑持着她的玉华突然心惊地发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万一拦不住少主人怎么办?!

“少……少主人,玉华给您取些米粥来吧?”

“嗯……”

竟是与刚才气势截然相反的应声,玉华愣了愣,却转瞬也即明白,少主人知道主人在家,这出门的事就不是她们这些小婢能做主的了……这一病竟让少主人多多少少学会了思虑和克制……

发觉手臂中刚刚的抵挡力量早已经减弱,玉华大着胆子慢慢放开,将“李妟”扶靠在被褥之中。

取来米粥,“李妟”接受着玉华递到唇边的饭匙,果真只是安安静静地进食。

玉华不敢出声,偌大的寝居有些空旷,只有偶尔匙碗相碰的声音。

粥已过半,“李妟”终于撑不住地停下歇了歇,玉华以为小主人会为即将到来的痛诉积蓄力量,却不想她缓缓开口道:“其他人呢?”

虽似随意问的一句,玉华却一震,少主人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清冷的口气,平日里阿翁阿母总是甜甜地挂在嘴上,甚至对她们这些奴婢都是热络的,现在却仿佛不满似地什么人也不提……不过,也许正是一直深受宠爱,看到自己这般情形下亲人们在家却不近身边,就算不是小孩子的脾性,也肯定会感到难过又委屈吧。

“回少主人,”她连忙解释,“女主人是昨晚一直陪在这儿的,主人和姿少主也一早便来看您,但是刚刚外间突然报信让主人们全去正堂迎接大王令,这才离开。”

大王令!

“李妟”眸中一闪,但锐利的光芒瞬间被压下的眼帘挡住。

大汉诸侯王向臣属下达重要或是紧急的命令才会采用这种方式。

外面发生了什么?多么严重的事才需要下达大王令?与自己有关吗?又与这宅子主人有何关联?

虽然此处屋内陈设简单朴实,但能接领大王令者不会是普通百姓,甚至不会是普通官员……再算算时日,自己不可能被移动得更远,一定仍在边境沿线的代国或是云中、上郡……而代国是三地中唯一能发出大王令的政权属地……

根据往日对汉官员的情报,代国的文臣武将中为官不奢,家里至少有两个孩子,其中之一与自己相仿是个十四、五岁女儿的……

“李妟”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何人宅邸了!

但是,难道自己和他的女儿不仅年纪相仿,长得也一模一样?

安排这一切的那人,原本就知道两人样貌吗?那原本的女郎呢?

但这些事她无暇顾及……

眼下的所有意外皆指向一个崩溃中心——情报!

出使途中遭到毒害,事发前没有任何情报捕捉到端倪;事发后又被置于陌生之地,身边全无暗探声息……

专司情报的人马却情报尽断,此次所受重创究竟有多严重?!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妟”头疼欲裂,却习惯地暗暗抵抗,表面看来只是沉默不语。

少顷,她抬起眼:“更衣。”

玉华刚想劝阻,但一碰到她的眼神,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好克制着焦急,战战兢兢地扶着她向妆案前挪动。

踉踉跄跄的几步,只有玉华清楚这是怎样依赖于臂中人自己的倔强。

“开始……”虚软得已无力动弹的样子,却发出清晰的命令。

玉华一颤,缓慢又缓慢地动起手……

直到门外有了声响,她才如释重负地暗暗松了口气,一改刚才的速度结好衣襟上最后一个绳结。

“吱——咣当!”

“妟儿——”推门而入的不是青眉,而是抢在前面的芸琬,一声急切又哀恸的颤颤轻唤。

头上缠绕的厚厚布带让“李妟”难以支撑,但她仍扶着妆台棱边缓缓站起缓缓转身,衣袂在空中不住地战抖。

门角露出云中几道忽闪的电光,束束寒风已随行而入,牵引着案上灯烛无规则地狂摆,每个人的脸庞都被扫上了晃动不停的暗影。

但芸琬的影像依然清晰地映入眼眸,“李妟”整个人瞬间凝滞。

原以为那仿佛在梦境中|出现的面庞只是自己的渴望所生成的幻像,此时却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向她传递着最真实的惊喜同时又给了她最真实的幻灭。

她清楚,无论这清雅绝尘的容颜她是多么熟悉,“人”却不可能是她所熟悉的人,单单这份温婉与柔美就不会融入那张时刻散发着冷峻的面孔之上。

但是,“李妟”深邃如潭的双眸却仍不由控制地涌|出似潭水般的莹莹光泽,只是当它们即将溢出的瞬间又立即化成变幻莫测的暗流潜入潭底。

她这般眸光虽未被芸琬悉数看清,但那神情却似有阻力,让这位母亲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而紧缩的心腑却在狂乱地颤抖不已。

“咔——轰隆隆——隆——”

芸琬一惊,急奔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抚|慰道:“不怕,不怕,妟儿不怕,阿母在这儿……”

“阿姊——”随在芸琬身后的李姿哭着拥上前。

她知道,阿姊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雷声,只要一打雷,她就会和自己一起嚷着寻阿母,抢着那个怀抱……不过,自己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个母女三人才能玩的撒娇游戏。

可是,以后再不会有了,阿姊再也不会开心,而他们李家更要没了……

“呜呜……呜呜……”她的哭声带起一众女子的眼泪。

但“李妟”却没有被哭声惊动,在芸琬的怀中,她是怔忡的。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她也怕过,她也痛过,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拥抱……

烈风中的坚石,激水中的劲草,不能有任何温暖的希望……

没有温暖、没有希望,却要练就刻入骨髓的坚韧,顽强地存活,顽强地执行属于它们的使命……

芸琬怀抱着战栗却又僵硬的身躯,眼泪止不住地流,拥抱的手臂不知该松还是该紧。

但当那泪珠落入“李妟”的颈窝,芸琬感到怀中人儿一颤,随后竟有坠落之势。

芸琬急忙扶着她坐下,见她只是无力支撑并未昏倒,即刻转向婢子:“可进了米粥?”

“是……少主人刚进了多半碗。”玉华急回。

“汤药呢?下一剂可准备了?”

“是,正在炉上煎煮。”

芸琬有些心慌意乱,正不知还要问些什么,却听到“李妟”一声低唤:“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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