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将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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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
芸琬轻|颤了一下转向她,满眼哀切。
“李妟”却略过这种神情,不再刻意压制心头上的疼痛,任由双眉自然深蹙,但控制着气息清晰地道:“阿母,喝了这汤药,女儿仍然昏沉气短,好像并不对症……是否需要另寻外埠医者?”
玉华和青眉先愣了。
少主人竟然会拐着弯提出请求,没有像以前那样激动地诉说,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执拗地行动,只是冷静地为出门找了一个正当理由,这是真的吗?
不过,这样一来倒与主人的打算不谋而合,大家不必再心痛地劝阻了。
芸琬的眼神难以察觉地闪动了一下,只是待几番关切地巡视后,缓缓的声音仍然极其柔和:“妟……儿,你不要担心,这是廖医工长亲自开的方子,阿翁阿母……一定全力治好你。”
“李妟”眼神迷离。
这委婉的拒绝,与刚才婢子的阻拦明显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她知道代国廖枢平,虽然他不可能是唯一的在世神医,但汉匈两界的确再也找不到另一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岐黄高手,否则昏迷多日的自己也不会经他诊治之后竟然能这么快苏醒。
只不过,他已断言不可能治愈自己的病症,而这位母亲明明清楚却在安慰之语中只字不提赴京求医的安排,反而仍以廖医工长来措辞……
还有眼角之下的小女孩儿,听到自己的话明显颤了一下,哭得也更加厉害,而且可以看得出来,这止不住的眼泪还是她努力抑制的结果。
她们都在回避,回避即是有所隐瞒,而隐瞒的往往只会比现在更为糟糕。
她想到了大王令,正待推测其中关联,一个中年男子在她的余光中匆匆走进室内。
“李妟”眸色微沉。
果然是——代国中尉李遵诚,那位在匈奴被称作“坷路”的将军,意指碍眼的石头。
不过她发现,此时的他却不是传言中喜怒无形毫无感情的样子,而且不仅如此,与这一众悲痛的女子相比,他的脸上甚至还更多出一份沉重的愧疚。
于是她微微转过头,把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加深了几分……
此时此刻,李遵诚心中的痛苦已不是一种,他刚刚听到了屋内的对话,但无论女儿是不是真的要医治,作为父亲的自己却办不到了……
当女儿询问的目光投射过来,他被深深刺痛,再也无法上前,咬了咬牙根,一个转身又返向门口。
芸琬听到声音大吃一惊,忽地站起:“夫君——”
因为李妟受伤,母女三人不可能归宁,李遵诚昨日即不得不以实相告。
而在今晨送别之际,却接到了这份置李家于绝地的大王令,这难道不是钟崐见李遵诚宁舍家财也要赴边,所以一计不成又生出的二计吗!
夫君怎么可能还想去恳求他网开一面?!
但是,在芸琬的急唤声中,李遵诚只是回眸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这一瞬,芸琬的眼神黯然而变。
不再有惊乱,不再有疑惑,只剩下哀婉与悲伤。
知道妻子与自己达成了共识,李遵诚毅然决然……
“阿翁——”“李妟”已看出夫妇二人眼中的艰难,她脱离开婢子的撑扶倾身向前。
李遵诚慌忙转向她。
“我们……”“李妟”有些喘息,却已开口,“出门求医……有难处?”
一阵默然。
算算时辰,现下的李遵诚无论是在朝堂还是赴边,都绝不应该是在家中。
“难道……”“李妟”眸色加深,“我们所有人不能出门,难道……李家被禁?”
仿佛是同样内容的大王令又被宣读了一遍,经历过的人再一次遭遇了当初的震惊与深痛。
而李遵诚,面对宣令的邢卫尉也不曾减弱半分战将威仪,但此时却不知如何面对女儿。
原本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孩子,却在连连打击之下不得不敏感地体察家中变故,而之后,更要承受他这位父亲所带来的雪上加霜的绝望……
他只感到哀痛与内疚齐齐哽在喉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凄黯的脸庞只能避开那锐利的眸光。
婢子们从中看出答案,惊恐得不知所措。
青眉当时去报信,只看到有官员在场,断然想不到竟然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
“李妟”用力屏住气息,抑制着全身的颤抖,转向芸琬:“阿母……”
芸琬泪眼戚戚地看着她,担心实情只会让她更激动,却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隐瞒下去,只得试探地回道:“这是……诬陷……”“李妟”等待着下文,“……前几日,匈奴使团失踪——”
使团失踪?!
一股热血直冲而上,“李妟”忙按住妆台,但又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全部——失踪?”
没想到她会这样追问,大家都有些吃惊,芸琬也不知应不应该再说下去,但看着她黑黝黝的眼珠好似燃着烈火,不得答案就要吞噬一切的样子,便不知不觉地哀声诉道:“是……是呀……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诬陷你阿翁。”
额头上的伤口剧烈抽痛,胸中灼热似要炸裂,“李妟”拼命克制,却“扑——”的一声,眼中烈光骤然敛退,一口黑红色的浓血喷溅在室中央的凭几上。
“妟儿!”
“阿姊!”
唤声遥远且混沌,疼痛让眼中不断涌|出泪水,仿佛蒙住了她所能感知的全部世界,旋转,旋转……
咬着牙,挣扎,沉落,挣扎,沉落,却只有再拼命挣扎,意识却越来越薄弱……
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支持已经昏了过去,却听到一声模糊的急切吩咐:“快扶到榻上!”
“李妟”竭尽全力,微抬起那只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手,摆了摆。
“妟儿,听话啊……”芸琬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但“李妟”眉头蹙动,无力的手臂落下时“无意”地触碰到额头伤口的位置:“呲——”她颤抖着睁开眼,拼命挣扎起身。
倒没有人在意这一触碰是无意还是有意,只看着她的执拗,芸琬的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下,忙扶起她靠在妆台边,哽咽地吩咐婢女:“拿两杯温水来……”
“李妟”模糊地感到一个宽口杯已在唇边,漱了一下,另一杯又送上前,她喝下两三口。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身心俱痛,她不由自主地紧缩发颤,却气若游丝地缓缓开口:“阿翁……阿母……不必担心,吐了一下好多了,胸口的两股冲力相绞已不是那么强烈……”
众人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反应却都禁不住地慌张,她的表述与廖医工长诊断时所用之词如此相似,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症?
可这哪是好多了,分明是动了气力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
李姿哭出了声。
“李妟”知道,自己此言一出,无论之后她与原本女郎的性情有多么大的差异,也不必担心被怀疑了,因为这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悲痛与绝望。
虽然不知道还要与这家人相处多久,不过从此,她便是“她”了……
全身疼痛得有些麻木,但眼前的人影已不再凌|乱地重重叠叠,她略过众人的表情,星眸微动向室中扫视,最后定睛在李遵诚的身后:“阿翁……那是大王令?”
李遵诚深锁的浓眉一怔,转过身,才发现一直拿在手中的帛书竟在慌乱中被甩开,滚落在刚刚喷溅的血渍之外。
玉华忙上前拾起,呈给李遵诚。
李遵诚看了看,帛书完好未有污损,轻叹了一声,挥手让玉华送去。
大王令铺展开来,李妟一目数行:“近日匈奴来函,督问公主乌勒辰所率议亲使团行踪,孤本以为与代国无关,但昨夜却有密报称,六日前亲见一队兵马私自出入雁门之地。君为中尉,统领王国军队,虽忠孝率百官之先无可怀疑,但因干系甚切,不得不致君及亲眷暂禁宅第,待密查真|相,还君可昭日月之清白。”
朦胧的目光在浏览中慢慢凝结变得幽沉。
竟然发现了私自出入的兵马……
雁门以山为险,汉又设置各关各塞数量众多,要想串通所有守关兵将私自出入一队人马几乎没有可能,但对于手握军政大权者来说却又并非绝对。
不过此事敏感,不能将所有守边将士皆拘捕逐一拷问,只能暗中调查,并向可能的主将问责,所以不能说钟崐禁了李遵诚毫无道理,但是,他也的确是在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五年前,为防范匈奴侵扰,强固代国戍边力量,汉帝特派李遵诚任代国中尉,执掌一国军权。
但是,汉承秦制,设各路诸侯郡县分地而治,诸侯王被赋予充分的自主权,除了丞相由中央指派,其他官员皆可自设。
虽然汉帝为了安抚与平衡,准允代国自立丞相,但是,诸侯国的丞相历来只承担监察之责少有实权,治兵重权旁落,代国君臣的不满可想而知,其后同殿共事,官面之下的手段也就难免无所不用其极。
而今年年初,先代王薨逝,九岁的刘登继位,丞相钟崐对权势的抢夺似乎更加顺利。
邻国使团失踪于两国边界之事原本就可以问责掌权中尉,而今又跳出人证直指操纵嫌疑,这就不是失察那么简单了……及时扣住李遵诚,不仅可以让他承担所有可能无法查实的罪责,更重要的是,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可以把他作为一种交待,无论是送给汉室还是送给匈奴……
但是,李遵诚到底是不是幕后真凶,他是否具有筹划一场泼天阴谋的深晦目的和必要准备,就算钟崐不可能像自己的人马那样获得诸多情报,但作为共事五年的一殿之臣,他也应该非常清楚。
李妟的心中眼底皆是幽深而复杂的思虑,但放下大王令,已换上了一副普通的小女儿家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