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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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国都城的东北部,是百姓聚居地之一,繁簇的里巷规模不小却井井有条。
沿着正中的兴安街西行,进入胜沙里,深巷中有一处庄重而朴实的宅子。
四周的围墙是最普通的灰白色,门口所占的地方也不大,正门上方的匾额朴素地写着“李宅”二字,在左右高门大户中十分不起眼。
一般高官贵爵的宅院都会冠以“第”之称,所以凭这宅子的名字,再看它透出的气息,绝不会想到,这便是执掌代国军政大权的中尉——李遵诚的住所。
其实先代王刘参赐给他的另一处宅院更符合中尉身份,只是位于边境置所附近,考虑到那里并不是接收南北传报做战略决策的最佳之地,李遵诚便没有移居。
但此处却仿佛已被访客遗忘,常年冷清的门媚在这万物复苏春气正袭的时节也似秋意萧索,而这门上衔环所熟悉的,只有那些时常禀报军政事务的兵将和家中奴仆。
何管家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检查前院的排水沟渠,他已随着主人家经历了半辈子的风浪,震惊之下异常忧急却未慌乱。
“阿牛,带两队人去天鹿山,小丁去医署请医工——都骑快马,快!”他直接向正在院中忙活的奴仆下令。
“诺!”几个壮仆飞奔而出。
侧门处正拐进一个担水的小僮,何管家不等他上前,迎头便问:“可见到主人?”刚刚李遵诚下朝回来便进了书房,不知此时是否还在。
小僮愣了一下,又忙喏喏地回道:“主人……好像去了内室方向。”
内室?!
何管家一怔,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急步而起。
他是自李遵诚出生就一直贴身服侍的老仆,也许就连几年前过世的老主人也不及他更深知这位小主人的性情。
可以说,在周围所有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能做到李遵诚这般的勤勉。
寅时则起亥时方息,除了必要外出,所有的闲暇时间不是在书房便是去练武场,默诵的兵法军要有一处错误就用十遍来订正,演练的招式一步不到位就用百种方法加番强训……三十余年来几乎日日如此。
若说到破例,的确有一次,便是他与女主人芸琬成亲的那一日。
不过,那时家宅上下都以为新婚燕尔中,他的习惯会就此稍作改变,但是让所有人惊讶又赞叹的是,竟是女主人顺应而变,让主人在勤苦与严苛的路上从此毫无顾虑。
也许,正是一人的坚持又以夫妻二人的坚持延续,一名普通武教才会一路攀行至今日地位。
而此时,并不是主人去内室的时辰……
想到近日边境发生的大事,沉重感猛压在头顶,何管家的脚步愈发急促……
当李遵诚走进寝居,芸琬同样吃了一惊,慌忙迎上前。
李遵诚虽是武人,却喜好书文崇尚礼教,所以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一般武将那样粗犷率性,在他的身上自然地融合着刚劲的英姿与谦雅的风度,而且从来保持得很好。
“夫君?”芸琬担心地打量着他,但并未看出任何异常。
李遵诚应了一声,也习惯性地看了看她,却见她双眼泛红,当下心中一惊,之前努力如常的心绪一下子有些颤动。
虽然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军务,但是,十五年的共同生活,他对这么亲密的身边人是熟知的,芸琬出身书吏之家,虽称不上名门大族,但可能深受家训教导,是一个典型的温柔而明理的女子,多年来她独自打理着家事从无怨言,也从不会随心情而将悲喜轻易流露于人前。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今日之事?但是,刚刚散朝,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
李遵诚稳了稳心神,没有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直接迈步上前,提襟落座。
环顾了一下室内,似随口一问:“孩子们呢?”
“妟儿和钟相靳侯的女儿们走马去了,”芸琬一同坐下,声音如平日一样柔和,一边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姿儿去了内史府上,说是描个图样,片刻即回。”
走马的事上个月即已定下,李遵诚是知道的,而匈奴使团事发之后,朝廷为免百姓恐慌尚未执行道禁,因此可以如期举行。
李遵诚“嗯”了一声:“一直忙公务,女儿的事倒忘了……”似并非刻意地又看了看芸琬,平静地道,“前方的事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要过于担心……”
芸琬向他露出温和的宽慰神情,不过又微微叹了一下:“也没有担心什么,只是刚才跟婢子们闲谈,聊起匈奴那位小公主,还是闺中数绢花的年纪却披袍上了战场,现在竟下落不明……让人有些难过。”说着眼圈儿又有些泛红。
若谈及的是那位公主,李遵诚相信芸琬此时当是真情,甚至,她内心的思虑有可能比表面上所显露的还要更深一层。
一直以来,芸琬对两个女儿的教导与其他人家并不相同,她从不专门教授孩子们闺阁技艺,却支持她们早早学了骑射。
虽然那位匈奴公主的名声并不好,但每次提起她,芸琬总是一脸对别人家孩子的向往,一个小女孩儿小小年纪就和男孩子一样抓雪狼射金雕的形象,早已被她深深根植在女儿们的脑海中。
也许,因为没有为自己诞下可以继承父业的子嗣,她一直都无法释怀,便把这当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补偿。
但眼下出了这等祸事,她的心里一定或多或少会有些动摇和不安,尤其对于在她鼓励之下已经酷爱此技的妟儿,不知道还应不应该让孩子在这条路上继续刻苦下去。
这应该是为人父母者都会有的舐护之虑吧。
见她确实不像还有其他原因,李遵诚暗暗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劝慰,反而语气有些低沉地道:“恐怕——很可能正是她的原因出了事。”
“怎么?”芸琬一惊,脱口而出,却又马上微微收回姿势。
李遵诚知道她是怕这件事涉及到朝堂军中的隐秘,身为宅中妇人不应该探问,在这方面她一直很懂分寸。
但这并没有让李遵诚感到欣慰,反而有些心痛。
他平和地看了看她,仿佛并没有什么顾虑地道:“今日大王已经收到云中上郡军报,他们自查的结果与分析都和我们代国一致。”
芸琬认真地看着他。
“使团一行九十三人全部消失,如果是对战歼灭,没有大批训练有素的将兵是做不到的;而如果是毒杀,就必须事先派出暗探打入其内部,但是出使之人行|事素来谨慎,甚至干粮都是个人自备,不是长期潜伏的亲信不可能成事。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种情况,都非我们汉境一线将兵所为。
“而匈奴那边大军集结却一直按兵未动……或许,他们已经清楚问题所在……”李遵诚的语气更加笃定,“你知道,那位匈奴公主身份复杂……”
芸琬的目光微微一凝。
父亲是匈奴单于,母亲为汉家公主,在王庭之中她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存在,但是,何止身份复杂,被汉匈两界传得更为沸沸扬扬的是那位匈奴小公主不同寻常的行径。
原以为她只是天生勇猛擅骑射,但第一次随军西征,她便主动请命挑战久攻不下的城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从宁死不屈的俘虏口中问出阵法,让所在一军未伤一兵一卒直取敌巢。
而讳莫如深的传言中,并未提及她的手段,只说那些俘虏临死之际都在撕心裂肺地“啊啊”大叫,让听者与听闻者皆不寒而栗。
因为此功绩,单于特为这个小女儿设了匈奴一族史无前例的巡边都尉一职,专门探查边陲的不法晦迹。
没想到,上任后的她越发彰显匈奴人的凶性,神出鬼没又出手狠辣,杀向本族人也不留情,所到之处击则必中,无不血迹成荫。
她的母亲瑞宁阏氏曾出言让她收敛,结果却被单于斥责干预政事,从此,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更加肆无忌惮地横行四方。
因为她总喜欢着一袭红衣,有人便当面盛赞这是草原上的一只红色枭鹰,“红枭”之名很快便被流传开来,不过并非善意。
枭鹰,是匈奴特有的一种善于夜行的猛禽,虽有鸷勇强悍之喻,但一直被胡人视为六亲不认的恶鸟。
这一次议亲,本就有强烈的不同意见,如果有人想要挑起两国战事拿她开刀或者单纯地只是向她复仇,想来并不奇怪。
“……总之,迄今为止的情况都表明,与我大汉无关。”
芸琬坐直的身背微微回落,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情绪,但原本柔和的目光却变得晦黯。
李遵诚饮了一口茶,稍稍扬了扬声又道:“有一件紧急事……”话中说着紧急,他的语调却轻快了不少,好像是个好消息。
芸琬似被牵引般看向他。
“现在两国的搜查都无进展,所以大王特命我速速前往边境,配合使臣查办此案。”
芸琬睁大了柔美的双眼。
代王竟然批准李遵诚赴边查案?可是真的?
一向温婉如兰的她,这次却无法掩饰眸中锐利的惊疑。
出事之后,李遵诚几次申请参与此案都未被准允,说是此事不必他亲力亲为。
如今突然这般急转,是局势发生恶化,朝廷已无力安抚物价上涨之下的百姓恐慌?还是代国君臣另生了一种算计……亦或,真的是一个好消息,他们终于愿意从大局着想,愿意相信李遵诚有能力查明军务事为大汉洗清嫌疑?
李遵诚已站起身。
芸琬随之而起,忙问:“何时出发,是现在吗?”
“不,明日……”李遵诚顿了顿,“只不过,我此去时日非短,你们母女住在这儿,恐怕……过于孤单……”
芸琬一时错愕,这是……是要她们回娘家?
李遵诚竟做如此安排?!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芸琬倒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却又戛然沉默。
原来他刚刚之所以那么细致地分析局势,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带着女儿们远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这番费心,恐怕不是追问可以如实相告的……
她的沉默让李遵诚心中阵阵作痛,面上还有些泛红。
他不适合说谎话,哪怕是出于爱护之意,但他咬了咬牙根,终未出言解释,他怎么忍心告诉她,自己能去边境的代价,是以上交李家田宅契券由丞相府代管作为交换。
钟丞相给出的理由是,此案目的为何尚不可知,但关系利害非同寻常,申请查案者应主动留有质押,保证自己不会收受贿赂枉法坏事,方可委以重任。
虽然明知这种关联极其牵强,明知这是钟崐专为自己设下的羞辱与欺凌,但他却只能接下。
匈奴此次所集重兵是平日偷袭兵力的几倍之众,如果不查清案情,尽快把主动权掌握在己方手里,到时大汉只能在巨额岁遗和随时到来的战祸连连中做选择。
钟崐没有更恶毒的刁难,已应庆幸,这是能让自己最快赶赴边境接触案件的通路……只要走得通……他责无旁贷。
只不过,之后每一次的银契往来相府属官都会上门核实并监办,那种难堪对于他虽然司空见惯,但决不能让芸琬和女儿们承受……
待他一时踌躇,芸琬却已收起最初的怔忡,竟露出安然之态,上前一步柔声道:“夫君尽管一心处理军务,我会打理好家事,不让你烦心。”
李遵诚心中一酸,眉间微蹙:“好了……”
决意的后半句还未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何管家克制地禀报声:“主人,有人送信来,妟少主坠下山崖,同行的女郎正在山下寻找!”
“当——”李遵诚猛地拉开门,眼睛瞪得像要喷出火来:“什么?!”
不等何管家回答,他马上下令:“多派几个人一起去找!”
“是,小人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去!”
芸琬冲出门来,却一步踏空失了重心。
李遵诚一把扶住,把她交给身旁的婢子,自己奔出门冲下台阶……
夕阳昏黄,透进屋内的光线更显朦胧,极其温柔地轻抚过来。
床榻上的“李妟”安静而整洁。
但她的内心却正迎击着一阵阵透入骨髓深刺脏腑的痛楚,似战火烧身,似万箭穿心。
她拼命寻找痛的根源,脑中却混乱地冲进黑的灰的迷雾一般的怪影。
一阵阵狰狞的狂笑,一声声重物的击打。
“哈哈哈,装什么装?你不是会武吗,动手呀!”
一群粗|壮的人影推搡着一个小团子滚来滚去,所有影像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唯有中间带着貂尾帽的那一脸骄横狠戾却异常清晰。
他用脚把那缩得更小的汉奴固定住:“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吧,耿小子!敢查我?!不是要查私贩吗,我特意给她一批天宛马,让她去查个够,查到克鲁伦河干了就回来了……”得意地大笑声,“她查我,我还查她呢……说,你们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查到我的货?威逼了谁利诱了谁?说——”
“不,小王爷……并,并没有……”
“还嘴硬?往死里打!”
风暴似的拳脚袭来。
“啊——饶……饶了……”被打的小奴一双手颤颤地捂着右眼,鲜血从指缝中溢流出来,已说不出完整的哀求。
那血红让她获得的声影越来越清晰,也让她恨怒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但她克制着,稳健地驱动全身之力。
马蹄狂奔,画面在疾风中拉近放大。
高高摇动的貂尾帽猛地回过头:“你!你怎么回来了……别过来!别过来!你敢动我?!左贤王的厉害你还不……啊——”
一道黑光劈开人群,她没有感知到自己张弓射箭,却看到自己的愤怒在小王爷的右耳上爆裂,瞬间化成一片鲜红。
但那本应清晰的色泽在她的眼前却模糊而凌|乱,甚至那乱作一团中的尖锐嚎叫也扬散得模模糊糊:“你——乌勒辰!你死定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
她运足劲力挽弓策马,冲向那声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她挣扎,挣扎,拼命挣扎,但越挣扎却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竟不在马背上……好像……是一铺床榻……
一个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飘忽声音:“李公,夫人,女公子的病,有些奇怪……”
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沉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可能落地之前有树枝阻拦,又有厚草为垫,摔伤并不严重……
“额头伤口太深……不可能痊愈,但……并非致命处……”
“致命?摔伤不重,何谈致命?”一个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格外清晰,却有些发颤。
“是……烈毒……”
惊诧之声瞬间将痛哭吞没……
“……更……更奇怪的是,中毒之际可能又沾上解毒之物,两股力量相绞……血气阻滞内腑剧痛,心脏随时可能痛衰而竭……”
额头上有些冰凉,让她开始感到真实的疼痛从胸口漫及全身,不得不微张开口急促呼吸。
“……请夫人查看是否有毒草汁|液侵入之伤……”
……
“不过,老仆无能,还请李公及早另寻良医……”
“……京都可来得及?”急切之声。
“老仆……尽力配上一付温良药,权且试试能否延缓毒侵……京都名医荟萃,也许……”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恍恍惚惚中有个身影走来。
她拼力睁开眼睛,却只露出一丝缝隙,透过朦胧交织的眼睫,她诧异地看到一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庞——
遏迄!
但是,这张面庞却奇怪地急唤她:“妟儿?妟儿!”
她连连喘息,挣扎着想要完全睁开眼睛辨认来人,胸口却涌起一个热浪直冲头顶,不再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