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老夫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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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的个人感受，上帝视角更符合人性。想在人间有所作为、想安排和掌控一切，野心勃勃的人，会积极主动去做很多事，以达成目标。

而佛学的“放下”，是看遍了生老病死，无法忍受人间的种种疾苦之后，不得已选择的逃避方法。从人伦关系中脱身开来，从社会网络中逃离出来，躲到山林庙宇中去，面对青灯古佛，敲着木鱼，念着各种经文，就此度过余生。

积极进取，会犯错，带来痛苦。若彻底放手，便一事无成。总得做点什么事，留下点什么。我在二者之间摇摆，久久不能下定决心，这便是我心中的痛苦。

正胡思乱想，女尼过来敲门，唤我去见老夫人。我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深吸一口气，跟在女尼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女尼推开门，示意我进去。屋子里有香线燃烧的气味，吸进一口，兴奋的神经忽然迟钝了。女尼朝我点头，将门关上，自行离去。

房间里有些昏暗，点着蜡烛。微弱的烛光照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整个环境令人昏昏欲睡。老夫人盘着双腿打坐，双眼炯炯有神，看着我。

“坐。”

我在老夫人面前坐下来。

“不要着急，把心定下来。”老夫人说，“试着深呼吸。”

我照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情绪慢慢平稳下来。

“坐在这里，跟人对谈，是我的惯例。”老夫人说，“同样的环境，只是眼前的人不同。我刻意营造这样的环境，是为了减少引起情绪波动的因素。”

“我一辈子都围着儿女和厨房打转，那里是我的天地。很多年前，儿女长大成人，不用我出入厨房了。我心里想着，我该到佛堂里去，好好想一想我这辈子。”

“你不要质疑我的话。年轻时，我比你更不安分，更难静下心来。”老夫人说，“我不会跟你讲我领悟到的道理，特别是这几年里念经领会的东西。我只是在解决我自己的问题。道理有很多，但每个人都要自己解决问题。”

我点点头。

老夫人不经意提到一个法号，我没听明白。但我猜想，她说的是她的弟子，那名年轻的女尼。

“我这名弟子，面临的问题很普通。她跟我讲，家里送她出来留学，只为了得个文凭。国内的竞争太激烈，她在国内没有竞争力。为了要有不同，她父母要求她出国留学。她自己不想出来，但拗不过父母的意思，还是来了。她没有自己的想法，都是父母安排的。父母给她安排了毕业后的职业和婚事。”

“我们女人的命运，基本都差不多。留学的文凭，自然能给她在婆家添光。嫁过去了，就是婆家一件有点贵的摆设。这话是她自己跟我讲的。”

“看上去一切都安排好了，对吧？但就是在留学期间，出问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都会用自己的脑子去想这些问题，也忍不住要去试一试解决问题。可一试，问题就来了。”老夫人说，“毕竟年轻人嘛，谁没有点想法呢？”

“我们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你们年轻不同。你们的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代的教诲，不管用了。你们不只有一种活法，这是你们的问题。”老夫人说，“我没有刻意劝她还俗，也没有说服她潜心佛法，都随缘。我倒是希望她哪一天想通了，还俗回到人间去。”

“她要是甘心于一辈子研究佛法，那也是缘分。我这寺庙，可以传给她。”老夫人说，“我时日不多了，我心里清楚。”

“关键问题是，你选择哪一种方式。到了我这个年纪，没有太多要懊悔的事。”老夫人说，“至于你心里那些想法，大部分真的无关紧要。有些想法，可以帮你，而有些想法，会干扰你。”

“你到我房间来之前，她把你的情况给我大致讲了一遍。我估计，你不单是因为感情问题来这里，应该还有别的事。”老夫人说，“我这里没有万金油，没有包治一切心病的良药。药在你自己身上。”

“您能给我讲讲，您这一生吃过的苦头，和领悟到的道理么？”我问。

“那些道理对你没用。就算告诉你了，也不能在你心里生根。你不能偷懒，得自己动脑筋去想。”老夫人说，“如果道理管用，世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烦恼，人世间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呢？”

“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我这里曾经接待过一位施主，年纪比你稍微大些，一直住到冰雪季节结束才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这再好不过了。”老夫人说，“我不希望来过这里的人，频繁回来。不再来了，说明他们已经在解决自己的问题了。”

老夫人说到这里，脸上有了倦意。我起身告辞。

“多有打扰了。”

“你去吧。”

我走到院子里，看着两棵相互偎依的树，静静地矗立着。我所在的寺庙，在山里，是冰天雪地的一个点。冰天雪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而我在这里仰望天空。

女尼过来了，招呼我去用膳。她转身离开，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独自用膳，收拾好碗筷，用水清洗干净，摆好。

走到院子里，女尼正在看那两棵树。原来她在这里。她看见我，朝我点点头。

“施主自行方便。”女尼说，“只是别离寺庙太远。我担心你迷路，回不了寺庙，恐有意外。”

我点点头，穿过走廊，回到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