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在教堂外徘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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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搭上了靠站的公交车，任由它将我带到无论什么地方去。我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不起来要做什么才好。眼前是冰雪天地，没完没了的雪花，飘个不停。我懒得朝窗外看过去，因为单调的景色会催眠我，很快睡过去。昨天晚上我睡得够多，白天不能再睡了。

活着的时候，清醒的时刻不多，大部分时刻还要保持沉默、克制甚至压抑内心波动的情绪。而死后，我们将永久沉默。

这个时代对我们最大的不公平，是明明可以发声，却要刻意保持沉默。这对那些感情丰富的人来说，更加不公平。对人来说，情感的波澜起伏和滔滔不绝的倾泄，是我们作为人，区别于动物和机器的本质特征。然而，泛滥的情感根本没用，不能助我们成就事业、获得美满的恋爱和婚姻。无论我们做什么，都需要克制情感。这岂不矛盾？

我不知道脑海中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或许是以前看过的某本书上写的。又或者是某人跟我讲过类似的话，每个人都讲了一点，拼凑起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无聊而无事可干时，就只剩下头脑中的胡思乱想。我将双手插进裤兜里，想以此来暖手。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可干。我摸到了一张纸条，将纸条掏出来，展开。是佳佳的字迹。我偷看过她的工作笔记，认得她的书写痕迹。

“我觉得你好假。我看不透你。”

“你不能令我满意。”

“你有神经病。”

就这三句话，意味深长。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一男一女两人相遇，一见钟情，因为爱，什么都不顾，睡在一起，马上就商量要结婚。眼看着，幸福的生活即将到来。怎么可能？

我没有努力在佳佳面前装作很深沉、很文艺范，也没有故作老成，像是谦谦君子。我没有伪装，将我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了她。不过，佳佳是不是这么看我，我就不知道了。尽管我可以问她，但她说的，不一定是心里的真实想法。而且，她也有情绪波动，感动时讲的话，跟她心生憎恨时讲的话，又会不一样。

要想从她嘴里得知我是谁，我是否在伪装，根本不可能。我得到的，只是她对我的幻觉。我因为她的幻觉，而对我自己产生质疑，产生另一个层次上的幻觉。我确实是个实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我也被佳佳塑造着。当她对我表示爱意时，我加强了她喜爱我的那一面。当她不再爱我，表现出对我的憎恶时，我开始怀疑和反思，我甚至看不清我自己，认不出我自己了。

佳佳终究对我有负面的看法，这很好。爱与恨都有理由。或许是我滔滔不绝地跟她讲的那些傻话，让她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确实那么想，可我觉得那很正常，我心理健康着呢。我要是不那么想，努力压抑，反倒会变得精神不正常。

不管佳佳怎么否定我，我也不会觉得我讲的那些话，都是梦话，是精神异常时讲出来的。显然，我跟佳佳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精神世界里。我以为能通过讲述我想的那些事，让她了解我。但我想错了。佳佳无法从情感上接受我那一套说辞——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的。具体情况如何，我只能当面问她了。

我认为整个世界都错乱了，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想要有所改变，建立一个我愿意为之奉献的世界。小一点来说，是建立一个我愿意奉献一生的公司，创造一个能解决人们实际问题的产品。

佳佳当时听得津津有味，我以为她认同我的想法。但很快，我说的这些，变成了她的噩梦，让她晚上的梦也不得安宁。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也是我的噩梦。我不愿意屈从现有世界，想有所改变。我的愿景变成了我的噩梦，让我睡不安稳。我的情感在现实世界里得不到满足，觉得压抑、憋屈。我什么也不能说，也没法专注去做什么。我不被理解，不被接受，而我，也拒绝接受现状。

我经历了许多个漫长的失眠夜，做了很多次噩梦。每当我屈从了，不再理睬头脑中的妄念，我又会从梦中惊醒，用二十年后的视角，看待现在的自己。自问，这么下去，你不会后悔么？

如果我都不能长时间维持平和的情绪，又怎能说服佳佳接受我的想法呢？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我是一个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垮掉的存在。我向她表明我会留在公司继续上班，不会马上辞职。可佳佳不可能相信我。我随时可能辞职。我想做的事，看不到前景，十年、二十年后，很可能一事无成。这样的前景很可怕。如果那时候我不能跟自己友好相处，我很可能把自己给逼疯。

我传达给佳佳的是不确定性，而佳佳要的是确定性。好的公司、好的职位、好的薪水，买好的房子、衣服、车子、食物。什么都要好的。而且，要有一条可靠的、被无数人验证过的路径，准确无误地获得这一切。

这就是当前大部分人过的生活。可我呢，却对这种生活产生了怀疑，陷入了危机中。我给佳佳讲了这些想法，也将她拉入了危机中。

或许，我确实不该把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讲给佳佳听。我应该给她呈现大多数人想要的确定性的一面。不提供确定性的人，不会被人依靠和需要。人们也不会需要他。确实是这样。我好好反思吧。

跟佳佳相处，我很真实，没有半点虚假。如果我没有讲那些话，才真的假。可佳佳认为我很虚假，一直在伪装，将自己塑造成有远大志向，想要改变世界的人，太不自量力了。不要紧，我不期待佳佳能理解我。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我将那张纸重新叠好，塞进衣服的口袋里。我要好好保存这张纸条，不时翻出来看看，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