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教堂外徘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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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靠站停车。

“终点站么？”我问司机。

“光之教堂。”

“终点站？”

“教堂。你不下车么？”

我起身，走到后门，下车。这里不是我的目的地。我不明白司机的话，但我还是顺从他的意思，下了车。顺从并不是屈服，而是听取建议，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在冰雪天地里，看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那是唯一没有被积雪覆盖的东西。我想，去教堂里看看，也不错。

神说世人都有罪，人来这一世，是来赎罪的。

这很难理解。凭什么我生来就有罪？父母把我生下来，我无知无觉，又不是我想来，我有什么罪？我要有吃的、喝的、要穿衣睡觉，要玩耍娱乐，都是从大自然攫取。在我没有伤害动物时，有什么罪？荒谬、简直荒谬。

当我为了得到职位、薪水和权力，伤害了他人的身体，毁坏了他人的财物，破坏了公共财产，我才真的有罪。如果我用正当的手段，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也不浪费，我有什么罪？

我翻遍了文化中的经典，也没有找到关于“生下来、活着就有罪”的论述。人们不会嘲笑我不折手段获得富贵，反而会因为我恪守规则、不得升迁，过着清贫日子而耻笑我。

人们尊重某个人，口口相传某人的故事，只因他身家不菲。他有钱。他是怎么有钱的。他讲了什么，听他讲，这就是他有钱的原因。

在我有限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他们只是利用我的职业能力和忠心，替他们赚钱而已。他们觉得我只值那个价。身家决定了我们被尊重的程度。我们在相互攀比中，获得了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对此，我们乐此不疲，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偶尔的批判的声音，引不起什么波澜。不管谁站出来批判，最后也会落到比较上。没人能例外。

我这么想，因为现在我站在教堂外面。以教堂象征的文化，省察我身处的文化。我知道佳佳不愿意听到我讲这些话。她不在我身边，我没有心理负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知道包括佳佳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你别说那么多了，都是废话，你先变得有钱再说。那我还要说什么呢？赚钱当然天经地义，根本就没有什么罪感可言，但我们一生中做的事，有很多是不赚钱的。我们可以做这样的事，不是么？然而，如果深究起来，恐怕不是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上学？

为了考个好学校。

为什么考个好学校？

为了找个好工作。

为什么要找好工作？

为了钱多事少人轻松。

为什么要钱多事少人轻松？

钱多了，什么都能买得到，娶漂亮的女子做老婆，买大房子，买豪车，过好日子。谁不想享清福呢？最好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花心思想怎么花钱，怎么消遣就再好不过了。

为什么这么想？

每个人都这么想，人这一辈子，不过百十年，不是来受苦的。能享受就要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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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终的目标是有钱、享乐，实现目标的途径就不只一条。过去的种种努力，是沉没成本，不是必经之路。如果有别的途径可实现目标，又何必执着呢？

那么，我现在在想什么？我想要变得有钱。如果只是为了赚钱，那还在乎什么名校和大公司，又在乎什么职位和白天黑夜呢？过去的一切，都已是沉默成本。不能达成这个简单目标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

从上学到现在，我所走过的路，都错了。我用错误的方式，去追求每个人都在追求的目标。因为没有读书，只能靠卖苦力赚钱，所以读书很重要。因为读书也赚不到钱，所以读书没有用。

都是我胡思乱想。都怪我站在教堂前。不然，我不会想到这些可笑的事。只要不去想这些事，就不会有这些烦恼。可人活在世上，要想活得快活，就得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谈什么理想呢？

没有资格说话，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没有资格做人，全都是因为没有赚到钱。

就算是乞丐，还到处乞讨赚钱。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为什么不赚钱？

你为什么不想着赚钱呢？你在想什么呢？

我并不是生来就有罪，只是不能赚钱，不想着赚钱才有罪。

我想，这座教堂看着我，应该觉得很可笑。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生来就有罪，而是认为没成天想着赚钱、光宗耀祖才有罪。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用“罪”字来形容，或许过于严重，我们一般说“没用、废物”。

没用的东西、废物，在这块土地上，也是允许存在的。只是没有尊严，任其自生死灭。

一旦某样东西有利可图，它就成了宝贝，人人争着去抢。我们判断一个东西的价值，是否值得花时间和精力的标准，是“有用”。

做个有用的人。

庄子唱反调，强调要“无用”。有用的东西，最后都被毁掉了，不得善终。

但到了现代社会，如果一个人无用，他就没法生存。一条狗也得有用，不然只能做流浪狗，自生自灭。

想法无所谓积极或是消极。这是我们自古以来的现实。我们不操心有没有罪，只关心有没有用，有没有利益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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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座教堂的十字架，闪闪发亮，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我朝教堂的方向走过去。我要到教堂内部去看看。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教堂呢。

这儿没有别人。没有第二双眼睛盯着我，除了教堂本身。我可以大摇大摆走到教堂里去，用不着顾及第二双眼睛。我不用费力地解释“你为什么到教堂里去”这样的问题。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忽然跳出来一个人。他拦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那神情，似乎在问：你来这里干嘛？

“好奇？仅仅是好奇吗？我不相信。”

“我不去也行。”

“不，你想进去。因为我在这里，你退缩了。你怕我说你。老实告诉我，你信仰洋教，是不是？”

“不是。”

“还说不是。如果不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教堂。我打死你个崇洋媚外的家伙，你竟然敢信洋教。”

我拔腿就跑，心中惴惴不安。或许刚才那人说的对，我可能想投入洋教的怀抱。我虽然不懂洋教的理论基础，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来就有罪”的说法。但我站在教堂前，对自己那套文化做了一番疯言疯语的言说，明显精神不正常。

我得找另一套文化理论作支撑，不然，我那套说辞也不成立。我没法站在文化之内批判这个文化，我也不该批判，因为那是我生存的根基。我若是试着动摇这个根基，就是在动摇整个文化，所有人在情感上都不能接受。就算是批判，也没用。因为，我们一直靠这套文化密码生存。我们就是这么一群人。

我跳出这套文化密码系统后，心无着力处，内心慌乱。我朝教堂走去，这个动作就在说明，我试图找到另一个文化母体，从中得到慰藉，重建我的生活。当然，这要在我神经错乱之前完成才行。我的潜意识里，或许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