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祥瑞横行(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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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制。
执政、亲王所居曰府。
余官所居曰宅,六品以上许做乌头门。
庶民所居曰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
王钦若先以安抚西川之功授左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又以郊祀恩加给事中,赐宅景宁坊,紧邻太庙,直通望春门,位于繁华闹市正中,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但暮色中那声“家父洪湛”极具穿透力,甚于喧嚣之上。
王钦若微微一顿,看都没看便纵马进了乌头门。
正当洪氏彷徨无助时,一中年婢女自偏门出,引导洪氏主仆三人入府,并由王妻李氏亲自出面接待。
洪氏直接道明来意,王李氏既不拒绝,也不应承,反而体贴入微的关心起洪氏近况。
最忐忑的不是洪氏,而是王钦若。自从洪湛削籍流儋州,他在南方士子中的声望便一落千丈,若非简在帝心,早就被口水淹没了。无论洪氏诉求为何,都决定尽力成全,还有什么比洪氏登门更能证明清白或是冰释前嫌的?
现如今的景龙门王家并不在王钦若小心谨慎之列,当初赵匡胤强逼王世衍休发妻乐氏、改尚昭庆公主,并做主将已育有两子的乐氏嫁予他人,这一切都因赵光义登基,渐渐褪去光环。再加上王承衍卒于咸平元年,昭庆公主虽已贵为秦国大长公主,却教子无方,所出嫡子王世隆不仅没把几位兄长放在眼里,还屡屡凌驾于叔伯辈之上,不耻其为人者无数。
王钦若毫不犹豫的答应作保,并让李氏转告,会上疏弹劾王世隆强夺民财。
洪氏这段时间饱受人间冷暖,哪里能想到平素仇憎者如此仗义,在李氏再三挽留下,红着眼圈出内院。
王钦若恰在此时自正厅出,营造出一种偶遇氛围,既不显纡尊降贵,也不显心中愧意,俨然一副长者风范,堂堂正正受洪氏一礼,郑重给予承诺:“我与令尊既是同僚,亦是同乡,今后若有难处,遣人来告就好。”
洪氏震惊于刘纬未卜先知的同时,也担心会让洪家卷入另一场未知纷争,便拿出那封信,“妾身方才已经同夫人说过,是恩科童子进士夷陵刘纬想要置宅。”
王钦若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敢于硬撼景龙门王家的原因之一,浚仪石家、御史中丞宋太初均为天然盟友。
洪氏又道:“奉礼郎还嘱咐,若参政应允,这封信就不用转交了,妾身还要去王公旦府上拜访,怕误事……”
王钦若拆开信,陷入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纸上仅落“张良”两字,却有千钧重。
李氏以为王钦若起了色心,狠狠一脚跺在他后脚跟上。
王钦若把信交由李氏递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既然还要去王子明府上,就早去早回,不要让夫家担心,这封信当我没看过。”
洪氏再行万福,又惊又喜的匆匆离去,对未来又有了憧憬。
李氏亲送至影壁回转,虎着脸吩咐左右退下。
婢女仆人不待王钦若表态,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王钦若从沉思中醒来,抚额长叹:“夫人先下去吧,容我静静。”
李氏卷袖冷笑:“留候诶,这般娇颜,要不要让洪氏和离,与我姐妹相称?”
王钦若勃然大怒,“成天在想什么?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非要我落得洪湛那般下场……才甘心?”
“老娘成全你!”李氏十指曲张,没头没脑的挠了上去,“当初是谁节衣缩食供你读书?为那一盏油灯,老娘晨出夜归,就为等你今日一纸休书?”
“别挠脸,明日还要问起居。”王钦若瞬间披头散发,勉强以双手掩面,边绕桌闪躲边解释,“张良不止封留候,还曾误中副车,夫人还不明白吗?九岁童子都知道任懿实乃有心人送上门!洪湛削籍,你我怎能无动于衷?江南同道又会怎么看……”
“还在怪我……还在怪我,为了这个家,我容易吗?里里外外哪儿不要钱?”李氏拔出发髻金钗作势插向颈间,“死了干净,你好寻个贵妇治家!”
“是我错了!”王钦若连忙抱住李氏屈膝告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堵坊间悠悠众口也好,为子孙后代集福也罢,请夫人明日亲自走一趟。”
“会不会太招摇?秦国大长公主那里?”李氏顾虑重重。
“太祖血脉而已,又不是先帝血脉。”王钦若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同样另有担忧。俗话说得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若制举风波确实是有人暗中推动,甚至是一力促成,动机也就呼之欲出……
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刘纬试图这样引导王钦若思路。
史上,王钦若因畏妻而未纳妾,终生无子。
俱内者,往往无穷凶极恶。
洪氏信心百倍的赶往外城,她对王钦若仅仅是已无恶感,但对王旦一直报有好感,这是京师坊间共识。
前者一介布衣,相貌丑陋,凭科举登堂入室。
后者则是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前兵部侍郎王祜之子,太宗朝参知政事、本朝前御史中丞赵昌言之婿。
没错,就是年前死咬“制举弊案”不放、欲置王钦若于死地、却责授安远行军司马的赵昌言。
更诡异的是,咸平三年的那场制举还有一位考官,也是王旦,时为翰林学士,与王钦若同知制举,试至中途,改知枢密院事,这才由洪湛接棒知举,悲剧也由此起。
其实,与王钦若相比,王旦更有动机,更有实力去完成这样一场布局,不为财、不为利,或许……只为争一口气。
王钦若淳化三年(992年)进士及第,王旦则是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及第,两人起步相差十二年,几乎并驾齐驱。
在刘纬看来,高富帅岂能十二年无用功?换做自己也会心有不甘。
以王旦的心高气傲,勾结岳父赵昌言,阴一把王钦若再正常不过,还能使拜相之路更加顺畅。
或许,很多人都能想到这一点。但北人占据的朝堂,又怎会因南人遭殃而打抱不平?反正没人死,无非是功名化流水。
洪氏进王旦府也很顺畅,同样由王旦妻赵氏出面招待,同样给了承诺,但王旦至始至终都未露面。
按理说,当朝两位参政给了承诺,应该心安才对。出自书香门第的洪氏却始终放心不下:既能这般顺利,父亲下场为何如此凄惨?
洪氏两过家门而不入,再回内城,直奔皇城北角楼外明德坊,洪湛同榜状元、翰林学士梁颢宅于此。
梁妻周氏又喜又惊,“澄姐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因洪梁两家为通家之好,梁颢并未避讳,怒道:“可是王家强买之心不死?”
“不是。”洪澄泪目摇头,“父亲行前咐侄女千万不要再让伯父为难,可侄女满心疑问,怕贸然行事会给父亲带去杀身之祸……”
梁颢松了一口气:“慢慢说,不要急,那事已有定论,绝不会再有波折。”
洪澄这才将刘纬购宅、并指使她先后拜访王钦若、王旦一事娓娓道来,讼王世隆行巫蛊事强夺民宅也是描述重点。
翰林学士整日伴君左右,轮值时还需夜宿学士院,尔虞我诈的见闻层出不穷,自然不缺谋略胆识。
但梁颢从未经历过如此深沉,况且这双翻云覆雨手的主人只是一名九岁童子。
沉默越久,洪澄越是心惊,忍不住哽咽:“可是侄女错了?”
梁颢苦笑:“没有的事,是我想不透。”
洪澄又道:“奉礼郎让侄女去景宁坊拜见那位王参政时,还写了封信,可王参政又把信还给侄女了,还说当他没看过。”
梁颢接过信又是一阵沉默,心内翻江倒海,久久难平,最终化作幽幽一叹:“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样一只麒麟儿。”
洪清先喜后惊,“侄女还以为是宋中丞和石家另有所求,可奉礼郎为什么要和景龙门王家针锋相对?”
“可能是因为他和惟清志同道合吧。”梁颢笑对一室匪夷所思,“要是再年长点,就不敢这么肯定了。”
洪澄红了脸,人比花娇。
“胡说什么?”周氏啐了一口。
气氛顿时一松,似有暖风来。
“这位童子可不是一般的童子,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也不为过,可为历年童子举鳌头。”梁颢笑道,“殿试所献方物为灵武地形图,先以一己之力压得种放和杨亿抬不起头,再为镇江军节度使裴济打抱不平,最后又数落六位执政、三位枢相,有理有据,论点新奇,却又经得起考证,锐意进取之心,令天下汗颜。”
周氏奇道:“不是才十岁吗?”
梁颢感触颇深,“还不到十岁,若是再年长点,几位执政就该出外了。”
周氏不以为然,“再怎么早慧,也只是个孩子。”
梁颢微微摇头,“可能是幼年太过不幸,那童子心智不亚于成人,凭舐犊情深之论,力陈契丹萧氏必然倾国南下。诸公虽对童子妄言朝政颇有微词,但在这一点上已达成共识。炀帝尚知勿遗子孙忧,我皇宋君臣岂能掩耳盗铃?”
周氏咂舌不已,把目光投向洪澄,问:“澄姐儿不是见了?那童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洪澄有感而发:“不像孩童……”
梁颢轻叹:“不像也是,巫蛊之论不合时宜,难逃轻狂范畴,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修身养性。”
噗通!
洪澄双膝落地,大礼参拜,“侄女欲求休书一封,请伯父伯母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