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祥瑞横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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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曙光划破天际,东华门两侧角楼钟鼓雷动,宫门大开,执戟金吾徐徐出列。
东京城仿佛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二八少女,无情驱赶欲走还留的夜色。
向敏中一马当先,文武百官层次分明的有序递进。
到寇准这儿却停了一小会,他无视押班御史怒火,唤来亲随嘱咐:“请户曹戴参军本厅待茶。”
朝官无声骚动:寇准也上了心,今日问起居绝不会风平浪静。
所谓“待茶”,就是没见着寇准之前不准离开本厅,亦是官场上级拿捏、敲打下级的惯用手段。
与此同时,万德隆、张承志心急火燎的敲开刘纬房门,因长春殿起居朝,过堂拜宰相赶在巳时以前即可,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空档,他们想利用这个时间段为刘纬普及朝堂常识,尽可能的预防崇政殿悲剧重演。
刘纬感兴趣的其实是官场八卦,因为宋太初很少提及这些,石康孙倒是无所不谈,可立场又不一样,结论往往大相径庭。
万德隆和张承志都是满眼血丝,显然煎熬一夜,刘纬只得洗耳恭听。
辰时初抵达东华门,想要继续说教已不可能,基层官僚、胥吏闻风而动,借着各式各样的理由路过旁听,投以炙热目光。
中书所在的外朝、天子所在的内朝分踞皇城南北,由东华门和西华门之间的东西大街隔断。
横道又再一分为二,内朝北道较为清净,长春殿无朝时,只有内侍、禁军来回穿梭,百官、胥吏、杂役则由外朝南道进出皇城。
张承志、万德隆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这么受欢迎,作揖的手都放不下来,拐入左升龙门更是离谱,竟然有特意等候在此的胥吏拉着二人耳语,还有两侧马槽内的百官坐骑嘶鸣助兴。
自此而入,便是赵宋政权基石,上宣下达的中转、核覆之地,政(中书)、军(枢密院)、财(盐铁、度支、户部三司)令均由此出,是赵匡胤那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最好诠释,也是读书人安身立命之本。
刘纬索性两手交叉前行,对各式各样目光,均报以微笑,既无轻狂,也无谦卑。在路过崇文院、秘阁、藏书楼时,才探头探脑的多看了几眼,一展孩童天真。不出意外的话,未成年之前,他都会在这些地方度过。
直至端礼门前,喧嚣方告一段落,十二名持械禁卫彰显中枢重地威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才是赵宋国家机器运转心脏,中书东西厅、枢密院、三司三部、学士院、审刑院等等集中于此,背靠常参朝大殿文德殿,再往北则是跨越东西大街、连接内朝长春殿的一段柱廊,家国天下在此完美融汇。
闲杂人等销声匿迹,偶尔路过也是脚步匆匆。
常年随扈吕蒙正左右的亲随宋贵平早已等在门后,领三人直入中书西厅,万德隆、张承志在廊下帷幔内就坐,刘纬则在吕蒙正私寮待茶。
熊熊碳火在秋日里烧出一屋春意,热气腾腾的茶汤新鲜出炉。
由常年跟随左右的亲随出面招待,是吕蒙正释出的莫名善意,也可能是因为在对待刘纬的问题上未能与李沆达成一致,故弃公礼,改行私礼。
刘纬遂以晚辈自居,抛弃繁文缛节,话题也放在家长里短之内,诗词、国事绝口不提。
宋贵平初时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的应对,生怕一个不慎就步了种放后尘,哪知刘纬尽说些鸡毛蒜皮的人间烟火,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距离越拉越近。
何为亲随?
思维相近,最能体现主人意志,而且有能力去贯彻执行。
宰相门前七品官并不是指门房和食客,而是专指常年随扈其左右的亲随,兼秘书、助理、传达于一身,往往不在官员、胥吏之列,但却在恩荫之内。
宰臣罢相归班或是去相养老之际,就是这些亲随外放之时,最少也是知县。吕蒙正三度拜相,亲随也就水涨船高,上县知县打底,甚至可能知一赤、畿县事,哪怕进士登科、一甲前三都做不到这一点。
幸运吗?
一点也不,先是十年寒窗苦读,而后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鞍前马后,一分耕耘自然有一分收获,步入仕途的起点虽高、人面虽广,但架不住出身过低,注定无法登堂入室,惟有打好基础、坐实人脉,以待子孙。
就算刘纬只是闲拉家常,立场、论调也能让人耳目一新,时不时的还有醍醐灌顶般功效。
宋贵平年逾四十,利禄之心早就淡了,功名之心也栓在了儿孙身上,对刘纬满意的不能再满意,可惜是别人家的孩子,只能以赞不绝口来表达遗憾。
刘纬脸不红心不跳的自谦着,在宋贵平命人取来一盅甜汤待客后,才又掏心掏肺的感慨:“童子这份资质并非完全与生俱来,通过启蒙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
宋贵平明知刘纬开始下饵,还是忍不住咬了上去,“小郎君莫要自谦,玉与石不可同日而语。”
刘纬没想过要算计薛贵平什么,任谁饿上小半天能喝上一盅甜汤,都会有些感激之情,“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但诗词之道贵在悟性、成于灵感,无法以言行相授。除此之外,童子的种种顽劣均可由后天启蒙习得。”
谁家没有儿孙?
儿不成器,孙正当时!
宋贵平求知欲爆棚,却不敢再问,家传绝学怎能外泄?
刘纬善解人意的说了下去:“君子六艺,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人人皆能学有所成,区别在于时间早晚、成就大小。童子以已为木、刻舟求剑,总结了一套较为速成的启蒙方法,经舍妹研习,卓有成效,正想求陛下和三位相公恩准,让舍妹来年应童子试。”
宋贵平目瞪口呆,先挠头,再捋须,硬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二十年宦海沉浮从未涉及过这等难题,沉默半晌方问:“小娘子年龄尚幼,即便陛下恩准,叩阙之后又能怎样?”
(女童应童子试,惟有南宋林幼玉。)
刘纬淡淡道:“得一诰命安身,双亲教化有功,理应追封。”
宋贵平擦了擦额头冷汗,颇为应景的点点头,暗自寻思:若女童真能应童子试,本人得诰命、追封其父母确为朝廷不二之选,童子有备而来,是想让相公敲敲边鼓?
刘纬忽又幽幽一叹:“当初是这样打算的,可童子太过轻狂、少不晓事,纵然几位相公肚中能撑船,不计较童子在崇政殿放肆言行,却也不会助长此风,想来舍妹试童子一事无法成行。”
宋贵平又是一头冷汗,合着你什么都知道……等等,这话里意思是那未曾蒙面的小娘子更能胡闹?
刘纬自顾自的笑道:“童子在想啊,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反正要教妹妹读书,何不以启蒙为教,广授早慧之法。”
“启蒙班?”宋贵平脱口而出,“小郎君想开门授徒?”
“童子年少,绝无此想,授法不授业,不敢以师自居。”刘纬又是腼腆一笑,“东京居,大不易,处处要钱,奈何囊中羞涩,总得挣些安身立命之本,主事见笑了。”
宋贵平哑口无言,心道:若不是你差点把种放逼疯,我或许会可怜你,哪有资格笑你?
刘纬又问:“童子这样会不会有所不妥?”
宋贵平摇头:“授业解惑,只有尊崇,哪会有什么不妥。”
刘纬喜形于色,“百贯束脩会不会太多?”
“啊……”宋贵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好一会才遮遮掩掩道,“京师成年男子一日三餐温饱只需三十钱,寻常百姓倾家荡产也拿不出百贯,一辈子不吃不喝才能凑齐束脩……”
刘纬少有的红了红脸,揖道:“童子精力有限,贵专不贵广。”
宋贵平不由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应景似的笑道,“小郎君定能旗开得胜。”
“当不起先生盛赞。”刘纬仿佛听不出其中情绪,“童子启蒙之法仅用于少女启蒙,不说五书九经,不授《女诫》。侧重持家教子之道,效果立竿见影,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等算术三月即可小成,半年大成。空口无凭,童子斗胆,请主事考校。”
宋贵平本就肩负考校刘纬的重任,推托两句便应了,一长一幼遂一问一答,起初只是口头来回,慢慢发展成一宣一书。
刘纬自袖中掏出一支鹅毛笔,在茶杯里浅蘸,借着条案上的空白草纸飞快书写。
题音刚落,答案即出。
出题人更像受刑人,每出一问,便汗流浃背。
“禀宋主事,有官人在文德殿晕厥。”一胥吏趋至门外。中书西厅掌印,即便基层官吏已有处置,仍要知会掌印宰臣。
“请了医官?”宋贵平逃也似的离去,半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刘纬意犹未尽,惆怅万千。
历年童子试,均赐帛绢,绝无半点铜臭。
既然如此,举家迁居京师的底气何在?
年仅九岁,纵有万千聚财之法,又怎能作小儿持金于市之举?
刘纬的构想之中,先要成为浚仪石家最大借贷人,这样也就有了安全保障,再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
最为关键的还是如何安身立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所有父母的期望,古今中外皆如此。
刘纬毅然决然的选择以孩子为突破口,既显清高,又为人尊崇。
但桃李满天下必然会为当权者所忌,对于志在仕途的他来说,显然得不偿失。
惟有专注于少女启蒙,方无后顾之忧。
夺得史上第一神童之名,圣眷在身,未来可期,想必那些达官显贵不介意一试,最不济也能钓个金龟婿。
以身为饵。
如何能不惆怅?
少女之师又怎么了?
虽为穿越之耻,却也是万世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