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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祥瑞横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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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鼓响,细雨又来。

百官踏上朝觐路,临街铺面开门迎客,流动摊点有序占位。

东华门外迎来一盏又一盏灯光,无比融洽的交织在一起,唤醒沉睡的人,为生活奔波。

这时的待漏院较为清净,提前抵达的朝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话题始终不离杨亿、种放,皆因吕蒙正、李沆、王继英同时夜值禁中,令人浮想联翩。

往日总是踩点到的重臣提前抵达,大部分京朝官被挤到檐下,竖起耳朵听房内动静,偶尔赚得只言片语,彼此便会心一笑。

宋初,近臣、重臣每日雷打不动的赴长春殿问天子起居,不厘实务的京朝官则赴文德殿站班。

这些不厘实务的京朝官唯恐天下不乱,无空可钻,早就进化成小道消息的添油加醋者、道听途说的捍卫者。

很快,种放的丑态、杨亿的无奈均被放大若干倍,刘纬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则震耳欲聋、发人深省。

百官心思不尽相同,但大部分人均认为:貌似憨厚的宋太初才是幕后推手,堂堂御史台台长竟然将中书和枢密院一网打尽,这是又要变天的节奏吗?

往日不受待见的一众御史遂受围观,都这个时候了,谁会在乎失仪罚俸?

喧嚣仅持续一刻,便戛然而止,清净卷土重来。

兵部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向敏中的仪仗比平日早到两刻,中书宰相有三,这位次相是皇城外当之无愧的首脑,资历远在参知政事毕士安、王旦、王钦若之上,若吕蒙正、李沆去相,他将毫无争议的顺位替补。

不怕事大的朝臣突然忐忑起来,有什么能让向敏中如此焦灼?无非是再进一步!难道向敏中和宋太初已有默契?

喧嚣化作无声激流,就连大声揽客的摊贩都感受到这份凝重,转为轻言细语。

向敏中心不在焉的同几位重臣见礼,而后步入待漏院宰臣公廨,遣亲随寻杨亿茶叙。

似乎只是童子试余波,百官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把心思放在宋太初身上,不断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举荐一童子便能搅得满朝风雨。

向敏中却不这样想,随着杨亿对回忆的深入,他愈发觉得有人针对自己,最少也是乐见其成。

祸起于咸平四年灵武弃守之争,时任平章事李沆倾向放弃或者说是消极防御,不弃城,也不增兵,其论调代表大多数京朝官。

时任同平章事张齐贤久镇地方,深知灵武重要性,力主积极应对,甚至有意征江淮、荆湘八万丁壮赶赴灵武加强防御。

李沆未曾主政地方,比较看重财力和民生,认为边陲牧守有意使紧张局势扩大,从而捞取划拨和晋升资本。

张齐贤则认为灵武失陷之后,会使整个西北局势糜烂,陕西路永无宁日。

两者之间的矛盾,其实是中央和地方博弈,逐渐扩大且不可调和。

宋以平章事为宰相,最少也有两位,便于轮日知印。

李沆、张齐贤分领的中书东、西厅水火不容,使整个中枢运转陷于停滞。

一山难容二虎。

其时,蜀乱未止,契丹壮大。

初登帝位的赵恒在面对党项时,或多或少都有点心虚,惟恐局势糜烂,拥重兵在外的勋贵将领重演陈桥旧事,继而偏向消极防御。

于是,张齐贤去相。

赵恒又认为张齐贤言之有理,遂拜其为右仆射、判汾州并兼经略使。

张齐贤一万个不愿意,汾州紧邻绥州,灵武若失守,党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绥州,赵恒、李沆既不愿意增补钱粮,又不愿广征丁壮,拿什么去守?

宰臣罢相外放,有拒绝的资本。

赵恒遂命任左仆射吕蒙正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参知政事向敏中同平章事、兼集贤殿大学士,改命张齐贤判永兴军兼马步军部署。

平章事冠以昭文馆大学士为上相,平章事冠以集贤殿大学士为次相。

向敏中就此上位,固然有顺位替补的原因,立场偏向李沆亦不可忽视。

赵恒将第三次拜相的吕蒙正抬进政事堂,也是对李沆的一个警告,两相权制你不愿……那就加一个。再有不和,去留一目了然。

张齐贤心满意足的赴京兆府上任,担心就此失了圣眷,不忘举荐终南山隐士种放入朝为官,刷了一波存在感。

赵恒内安而外平的愿景很好,但世事多不如人意,朝堂将稳、巴蜀初平之际,灵武即告失守。

三位宰相因此上表待罪,自请去相。

赵恒无人可用,不得不降诏慰谕,并淡化灵武失守一事,甚至有意通过官方渠道承认党项对灵武的继承权,以此换来西陲息兵,从而专心应对契丹。

这样的思路,是至道三年、赵光义在位时就已定下的国策延续:废毁统万城,迁民于内地,默认党项主李继迁对定难五州(夏州、绥州、静州、宥州、银州)的所有权。

说白了,就是以土地换和平,朝堂之上,早有默契。

如今,吕蒙正、李沆、王继英同时夜值禁中,很可能就是赵恒打破这种默契的先兆。

当默契被打破,甚至不被认可时,秉承这种默契的李沆等人是不是该罢相出外?

据说管勾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侍御史知杂事田锡早就备好弹劾奏疏,三司盐铁使王嗣宗也想钻空子,还有因新科进士夫妇受辱自尽而闲置的礼部尚书温仲舒,还有向来目中无人的寇准……

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候朝百官心中滋味万千。

又属向敏中最纠结,若不是刘纬先将矛头对准张齐贤,他会以为是张齐贤阴魂不散,毕竟当初的消极防守理念,如今已成为人垢病之处,经不起推敲。

向敏中沉脸拍案,“糊涂!你杨亿就没想过,若遣十万民夫协防灵武,今日会是何等光景?陕西、江淮、荆湘家家戴孝,我等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怎能被九岁童子乱了心智?”

“相公教训的是,下官无能。”杨亿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素来清高,没怎么把喜好黄白之物的向敏中放在眼里,甚至觉得向敏中也不一定能在刘纬嘴下生还,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砰!”向敏中再次拍案,“左司谏掌门下讽谕规谏,杨司谏理应恪守尽职,为何任由童子君前放肆?”

“童子有理有据,下官无言以对。”杨亿作揖告罪,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冯枢密昨夜莅临寒舍,关心的正是夷陵童子灵武之论,应是陛下命枢密院连夜重拟西陲边事章程。”

“童言乱国事,何其荒谬?”向敏中又把李沆恨上了,这么大的事,只是让老子回去休息,也不遣人知会一声!

“夷陵童子所献地形图先获蓝继宗认可,后得冯枢密点头,陛下三降丹墀,视之为珍宝,下官乃纸上谈兵之徒,有何面目指指点点?”杨亿心灰意冷。

“砰!”推门声打断向敏中又一次拍案,王钦若刚露头就被吓了回去。

“本相失礼。”向敏中先制怒,后又起身为杨亿续了半碗茶汤,“青山有幸埋忠骨,史笔无私铸佞臣,夷陵童子最少半年前就在做有心算无心的筹划,是非对错姑且不论,事后反思……谁不会?杨司谏莫要因此失去平常心。”

“下官受教。”杨亿知情知趣的退出公廨,冲着门外的王钦若轻轻一揖,刚抬头便看见两盏绘有“御史中丞”的灯笼引领绕城灯火缓缓靠近。他忽然想起向敏中的阴谋论,痴痴呆呆的楞住了。

王钦若的心情比杨亿还复杂,初入政事堂,李沆看不上他,吕蒙正不大想掺和南北之争,只能选择靠近向敏中。向敏中作为次相也愿引参政为奥援,两人一拍即合,心心相惜。

可这信任还没建立多久,就被刘纬打破了。

丁谓既为南人翘楚,又是刘纬领路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又或者,根本就是南人借灵武失陷一事,大肆北上?

王钦若喜忧参半,自己似乎是最大受益者,等李沆回过神,能有好果子吃才怪!

王钦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南人根本无法在现如今的朝堂上

发声,每每北人出知南方诸州,南方商贾总会厚颜无耻的倒贴上去,送地送钱送女人,只为地方大员能为南人说两句公道话。

在王钦若和丁谓身上的投入更多,寄希望有朝一日能从三司乃至部、府、寺、监手里讨些有油水的差事。

润物无声的运作六年,仍然差强人意。

王钦若好不容易获天子首肯参知政事,差点被扣上制举舞弊的帽子流放三千里,满腔雄心壮志化作一肚子战战兢兢。

如今,一切都被咸平五年九月十五日的童子试改变了,九岁童子硬是凭一己之力掀翻大半个朝堂。

童子试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咸平四年的神童邵焕正在秘阁读书,淳化三年的神童杨亿如今官至左司谏、知制诰。

两者均与常人无异,好的有限。

那么……夷陵童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向敏中看见王钦若的那一刻,脑中灵光乍现:还是先帝英明,南人、蜀人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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