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祥瑞横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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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百官长春殿问天子起居,多按部就班的走走过场,就算每五日一大起居,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今却已迈向第三个时辰。
等在文德殿的常参官又冷又饿……一人直挺挺倒地。
谁都不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虽然常参官不厘实务,但每当朝堂、地方有职务空缺,总会近水楼台先得月,上层官员举荐大多也由此出。
殿外廊下有帷幔遮风挡雨,医官在此诊治晕厥官员,毛巾敷面、暖汤入口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来回奔走的胥吏带来一惊人消息。
宰相吕蒙正在长春殿痛斥盐铁使王嗣宗蓄养家奴、居心不良,就差指着鼻子骂“小儿胆敢造反!”
宰臣均已赴长春殿议事,文德殿无人押班,常参官们也就毫无顾忌的议论纷纷。
法不责众,维持秩序的殿中侍御史无力回天。
宰臣君前弹劾重臣,要么重臣去职,要么宰臣罢相,没有第三种可能。
就算中书人事向来如流水,一年三换宰相,还是容易惹来非议,给人以国朝不稳的印象。
所以,王嗣宗必然去职,人人均有可能再进一步,那盐铁使可是一个肥得不能再肥的差遣。
如果说,良贱籍制废除,形势户是庙堂之下的最大受害者,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就是庙堂之上的最大受害者。
大量官私奴婢发卖是赵宋财政体系铁打收入之一,如果良贱籍制得以废除,意味着今后以身抵役、抵赋不再可行,各路转运使的职事也会难上许多,这还没把民乱和犯禁的奴婢发卖计算在内。
同为状元出身,王嗣宗比吕蒙正早两年登科,资历更深。在他看来,废除良贱籍制根本就是中书想夺三司财权,当仁不让的下场硬抗吕蒙正。
向来以稳重著称的吕蒙正锋芒毕露,当廷弹劾王嗣宗蓄养家奴、居心不良,完全是一副快刀斩乱麻、谁反对参谁的架势。
满殿皆惊,王嗣宗只能伏地待裁。
李沆心中存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先逼走张齐贤,若是再把吕蒙正逼走,绝不会有好下场。
向敏中乐见于此,却碍于风向未明,不愿表态。
毕士安、王旦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默默看着手中笏板计算个中得失。
赵恒尚未明确表态,给了百官驳斥勇气,度支使、户部使轮番上阵,从各个角度说明良贱籍制的优越性、必要性、重要性。
王钦若选择声援吕蒙正,貌似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大多数人对此保持沉默,关键还是己身不正。
良贱籍制若是废除,不仅意味着杀人要偿命,且仆役亦不再予取予求。
此外,还有两点顾虑。一方面觉得吕蒙正后手未出,不便表态。另一方面觉得吕蒙正太过独断,仓促行事,一点风声都不放,令人无所适从。
赵恒虽然倾向吕蒙正,但因此造成的财政亏空必须完美解决,这样才不会影响国家财政体系运作。遂命重臣逐个表态,有李沆做表率,众人答案虽不尽相同,却四平八稳,隐隐中立之际,又指出需从长计议。
赵恒不愿直接从既得利益阶层口中夺食,惟有寄望于吕蒙正由下往上推动,关键时刻顺水推舟。
但这需要时间酝酿。
百官目光又集中到了灵武地形图上,针对枢密院的应对措施畅所欲言。
直到午前方形成共识:遣使赍国信册命西凉府六谷首领潘啰支为朔方节度使、灵州四面都巡检使,并赐钱绢、器械、铠甲,并以咩逋族首领、锦州团练使泥埋领鄯州防御使、充灵州河外五镇都巡检使,暂时以此牵制党项诸部,待河东河北稍安,再徐徐图之。
余下改日再议,王嗣宗留身独对,并非恩宠礼遇,而是去职前的安抚。
吕蒙正奋不顾身,赵恒不可能完全坐享其成。
这个时候的刘纬很无聊,宋贵平走后另一吕蒙正亲随陪坐,不管问什么都答:“小郎君大才。”
刘纬颇有自知之明的闭嘴,专心打量四尊以阶梯状排列的漏壶。
一滴滴清水标注出光阴价格,当滴滴清水在底部那尊漏壶相聚时,成就当今世界最精密的计时工具-漏刻。刻箭悬浮于底部漏壶之中,并随水位浮动,共计一百二十刻,刻尽则一日尽。
正当刘纬痴痴呆呆感慨古人智慧无穷时,喝道声远远传来。
那亲随边往外走,边有些后怕的来了句:“漏刻出自司天监,铜制鎏金。”
这是怕我钻进钱眼了?
刘纬莞尔一笑,提袍抬腿跟进:“一寸光阴一寸金,愿用千金换光阴。”
“小郎君大才。”那亲随侧身携刘纬跨过门槛之际放低声量,“家有一女,不知能否随小郎君启蒙?”
“幸甚!”刘纬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有点木讷的亲随比宋贵平更加和善,像是代表这个世界敞开怀抱。
吕蒙正乘椅轿直入中书西厅,刘纬按照拜见宰相礼仪在中书聚厅外的长廊下候见。
宋贵平虽然无影无踪,另一吕蒙亲随却一改先前沉默寡言,拉着刘纬进了一遮风帷幔内交谈。
其名刘乾,是吕蒙正生母刘氏族人,没什么读书天分,只能跟在吕蒙正身边鞍前马后,争取将来谋个好一点的恩荫出身。膝下无子,仅一掌上明珠,年方七岁,虽然嘴上说启蒙,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
刘乾作为亲随,比谁都清楚吕蒙正的身体状况和求去心态,最多不过一年,必然树倒猢狲散,正是各筹前程时。他的资历比不了吕蒙正发妻妻族宋贵平,上县不敢想,偏远中、下县又看不上,打算求一京师肥差。
刘纬因为刘乾掏心掏肺省去不少麻烦,那些同样等待过堂的官员只能隔着帷幔望而兴叹。
宋初,地方官、京朝官请见宰相一般在中书聚厅,都堂(相当于中书办公室)是较为正式的场合,宰臣私寮(相当于个人办公室)的接见则较为私密、漫长,往往涉及具体事宜。
五品以上“待制”(值守中书、备天子顾问的词臣)见宰相无须繁文缛节,只需朱衣吏口宣“请某某”,五品以下官员则需趋拜。
日近中天,等待才到尽头。
朱衣吏高声唱赞:“夷陵童子刘纬请见。”
刘纬快步前行,待那朱衣吏一声“屈躬”之后,两手先一捻袍衫,再抱于胸口,左脚跨过门槛弯腰急趋,停在六尺主案前。
吕蒙正抱拳于颌下:“童子有礼。”
朱衣吏又一次唱赞:“屈揖。”
刘纬应声深揖,而后挺胸抬头:“夷陵童子见过吕相公。”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吕蒙正微微向左侧首,“这位是临江军(江西新余)王参政。”
刘纬再次深揖,“夷陵童子见过王参政。”
王钦若笑的分外和煦,“有志不在年高,童子京师之行,必是千古佳话。”
刘纬荣辱不惊:“吕相公、王参政励志在前,末学后进才有奋发向上之心。”
“咳咳……”吕蒙正以帕捂嘴,轻喘数下,直接将话题拉上正轨,“童子熟读孝经,哪章最有感触?”
一介白衣拜见宰臣,自然无座。那些跪坐一边的刀笔吏挥毫泼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盛事。
刘纬抱拳昂首,朗朗上口。
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王钦若笑道:“相公料事如神,童子果然先咏谏诤。”
吕蒙正摇头轻叹,“无用之身,仅剩这点清明。”
刘纬毕恭毕敬道:“相公心宽德厚,童子日后登门求教学业,不用担心吃闭门羹。”
吕蒙正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颇有深意的瞥了王钦若一眼,“王参政请。”
王钦若萧规曹随道,“相公试孝经,下官便考论语,童子以为哪章为先?”
刘纬毫不思索的脱口而出。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这就完了?”王钦若愕然。
“论语全篇童子皆可朗诵,惟独以为此篇可为画龙点睛之章。”刘纬说。
王钦若忽然明白吕蒙正那别有深意的一瞥,合着童子喜欢为难考官?到底谁考谁?难怪种放、杨亿落了个灰头土脸,情有可原……
“童子是在同情少正卯遭遇?”吕蒙正沉默片刻,轻飘飘的替王钦若解了围。
王钦若脸上微微一红,心底骇然无以复加,士人从根本上质疑儒家圣人乃大不敬之罪,同投水自尽有什么区别?
“童子没资格,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同情古人,只是觉得论语此节是在告诫世人,人无完人,人人可为圣人,圣人也是人,白玉微暇并非错。”稚嫩童音仿佛天外来,似在为昨日崇政殿轻狂而忏悔。
“经义就到这吧,再试下去,显的中书无容人之量,王参政以为如何?”吕蒙正再次释出若有若无的善意,略去十篇朗诵,“老了……年近古稀,没那个精力重解先贤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