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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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国贞铁了心让戴朝宗留住试场,特地遣亲随送来绵被等寝具,还为刘纬兄妹置办了两套里外新衣,肖小七夫妇也没落下。
戴朝宗很快适应无法无天的生活,为母打抱不平的心思不翼而飞,与两犬成莫逆之交,一口一个“娇娇妹妹”的喊着,比刘纬都腻歪。
还以害怕和亲随呼噜为由,赖在刘纬房里不走,上了床又唧唧歪歪不肯睡。
以刘纬的小身板,很难让他闭嘴。
一个有着人皮灯笼桥段的鬼故事连夜出炉,耳根终于清净了。
次日。
刘纬换上一张冷脸,要求戴朝宗亦步亦趋,并以“学不学是态度问题、会不会是资质问题”相激,稍有叛逆便作势送其回县衙。
戴朝宗屈服了,棍棒教育多多少少有点作用。
再加上刘纬所习,多为蒙学基础,毫不吃力,自无厌学一说。
还有心情炫耀:“这就是神童?不过如此……”
刘纬没心情跟熊孩子计较(主要是打不过),稍有闲暇便忧心忡忡。
事到如今,几乎已无退路可言。
满足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才有可能碌碌无为的平安一生。
温饱以外,家产折算不超四十贯。
至少……夷陵是这样。
各地富裕程度不同,五等户的划分也就不同。
夏秋两税以民户等级和农田数量、肥瘠为征收标准,不问主户、客户、女户、单丁户、孤幼户。
最多免去差役,税必须缴。
理论上,民户降等很简单。
分家。
但宋律有言在先:民间有父母在,别籍异居者,听邻里觉察,坐之。
父母健在,分家掉脑袋的几率很大……
不怕!
父自尽,母改嫁。
去一人,保全家。
看似不可能,此时数不胜数。
因为分家还有一个好处,可将丁口、田地摊薄,单丁户可免去差役和“户抽一丁、成某某军”的苦难。
对于刘纬兄妹而言,毫无操作空间。
多金是累赘,无钱难成人。
有了出身就完全不同。
戴国贞进士及第,摇身一变成官户,差役尽免,承荫子孙,再无丁去之痛,家族兴旺指日可待。
代天子牧民,还能名正言顺的别籍异财。
戴朝宗无忧无虑的腹诽着戴国贞“负情薄幸”,却不知,正是戴国贞为他撑起一片广阔天地,方能一人玩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惹来神憎鬼厌、牛嫌犬弃。
似有野狐出没的破落兰若,因此焕发生机,多出几分鲜活。
刘纬乐见于此。
连蒙带骗的忽悠戴朝宗温习功课,倾听熊孩子嘴里的这个世界。
在刘娇懵懵懂懂的认知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喧嚣,多出一个人宠,多出一个人哄,娇颜日渐向阳。
两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凑在一起,不是一般的累。
一个不讲理,只服棍棒。
一个不能讲理,啼笑随心。
白天看着她们胡闹,晚上还得讲故事哄她们入睡。
情节愈发阴森。
刘娇听不明白,但喜欢两小无猜的氛围。
戴朝宗的好奇心得到最大满足,痛并快乐着,以被蒙头,夜夜“嗷呜”。
刘纬哄睡两个孩子,也哄睡了自己。
那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以梦为马,花簪束发。
驾乘云之风,携韶华入禁中,看神州迎迓……
不对!
那是进士及第一甲前三。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
要的是制科!
凡童十五以下,能通经作诗赋者,州升诸朝,天子亲试。
……
“少爷!少爷!”
夜的宁静、深沉,碎于一阵哀呼。
两犬继而狂吠。
急促的脚步声化作一道哽咽在门外响起:“少爷,夫人……”
出事了!
刘纬惊醒,狠踹戴朝宗两脚,“穿衣服。”
这个时代,妇人产子好比过鬼门关,稍有不慎便无法回头。
戴朝宗茫然四顾,四周黑漆漆一片,迷迷瞪瞪道:“有鬼?”
戴家下人在门外哽咽:“夫人想见少爷……”
戴朝宗这才清醒过来,语无伦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爹特意从江陵请了两个稳婆回来……”
刘纬给仍在熟睡的刘娇掖了掖被子,“想不想见你娘?”
戴朝宗噌的一下落地,拿着长衫夺门而出,赤脚狂奔。
刘纬连忙跟了出去,边跑边嘱咐肖李氏照顾刘娇。
雪地里的一连串脚印,通向又一段生离死别。
宵禁,不禁病、不禁孕、不禁丧。
周长两里的县城,从西到东,三百息绰绰有余。
刘纬腿短,晚到片刻。
往日风度翩翩的戴国贞已近崩溃:“容你娘更衣!”
戴朝宗眼里再无往日严父,歇斯底里的吼道:“放开我!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戴国贞泣不成声,下颌长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刘纬喘着粗气问:“是……是不是大出血?”
认识的不知所措,不认识的又不敢乱搭话。
刘纬把手心里的汗放在新衣上擦干,这一身全是人情。
他无声轻叹,头一低,腰一躬,兔子似的推开房门,又飞快关上,给戴国贞父子打气的同时也给自己打气:“不是大出血就没事!”
思维深处的另一段记忆中,女友是妇产科护士,平常交流离不开新生命降临时的悲欢,听的多了,再加上恩爱小屋内无处不在的专业书籍成全,肯定比这个时代的稳婆强上一点。
空气分外浑浊。
婢女手足无措的半跪在床边。
三位稳婆遇见难产这档子事心情很糟,其一恼羞成怒:“出去!这里是产房!”
刘纬一边净手,一边睁眼说瞎话:“我是女儿身。”
戴朝宗也要冲进产房。
戴国贞不许,门外乱成一团。
刘纬并未引起产房众人戒备,不到七岁,守孝这五十来天又瘦了一大截,不过四五岁的模样。
他举着烛台在王氏身下仔细看了看,轻松一口气,先声夺人:“三位娘子想草菅人命?孕相饱满,怎能长时间仰卧?胎位不正,如何顺产?”
稳婆气的直哆嗦。
戴朝宗隔门紧握救命稻草:“听纬哥儿的,他是神童,他是神仙……”
戴国贞心乱如麻,稳婆无所适从。
刘纬一字一顿:“助夫人翻身侧卧,张灯,剪刀。”
尽管“剪刀”二字悄不可闻,稳婆还是吓了一跳,差点打落烛台。
王氏听得清清楚楚,气若游丝却又不容拒绝:“只要孩子好好的。”
稳婆卸下千斤重担,手脚麻利许多,翻身、抬腿、掌灯、递刀一气呵成,忙而不乱,静待妖童酿剖腹惨剧。
哪知刘纬只是小心翼翼的修剪起两边毛发,还不忘给稳婆扣黑锅:“三位娘子是来混赏钱的?毛发太盛不仅会伤着胎儿,还会落下病根。”
一稳婆嘴硬道:“怎么会……”
刘纬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阵势,碎碎念只为心安,哪能容稳婆辩解?“怀胎十月,沐浴不便,生产时,身体最为虚弱,又逢里外相通,不妥易成病根……好了,三位再帮夫人转个身,得趴着,无需担心,一定会母子平安。”
稳婆战战兢兢的帮王氏转身,恨不得把眼前的熊孩子一脚踹出去。
但戴国贞父子不发声反对,谁都不敢造次,纷纷暗下决心,若是一尸两命,别想置身事外,孩子也不行!
刘纬强忍不适,把手探了进去,终点是一股新生命的气息,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温温柔柔的蠕动,遂喜出望外:“孩子没事!快把夫人扶起来,得站着,被子铺在地上,水烧滚,放在一边温着,不能烫手……”
三位稳婆顿时精神百倍,扶肩的扶肩,护腰的护腰,把半昏迷的王氏搀下床。
婢女连忙把被褥平摊在地上,刘纬顺势仰躺,轻拍手掌:“把夫人扶过来,蹲姿,股不能低于膝。”
看似有条有理。
稳婆、婢女下意识的服从。
王氏仍在半昏半醒之间,任人摆布。
刘纬急得一头大汗,也许能把胎儿取出来,但这样……对胎儿、对孕妇都会造成不可恢复的影响。
他不愿面对保大保小的抉择,寄希望于王氏天性。
妇人本弱,为母则刚。
“孩子若是落下克母之名,如何娶妻生子?”
手触之处,微微一沉。
“叔父纳妾之前,没有知会叔母?”
“没……有!”怨气油然而生,掷地有声。
“朝宗兄顽劣,不能没了娘!”刘纬火上浇油。
“娘……我以后好好读书!”戴朝宗在门外嚎哭,“一定比姨娘家的孩子强!”
“我的儿啊……”王氏流血流汗又流泪,腹下颤动加剧。
一芽嫩黄,不屈绽放。
刘纬也哭了,任污秽、泪水混成一团,双手高举,迎接新生命的诞生。
光阴点点逝去,带走屋内沉闷。
度日如年的心惊胆战过后,是一阵响亮啼哭。
脆嫩,娇柔,生机勃勃。
“生了……生了……千金。”一稳婆接过婴儿,另一稳婆剪断脐带。
但孕腹仍然高高隆起。
刘纬先是一喜,后又一惊,强笑道:“夫人好福气,玉璧一双,人丁兴旺。”
另一胎极为顺利,两道嘹亮的啼哭此起彼伏。
王氏精神一大截,吓得刘纬以为是回光返照,好在那句褒奖中气十足:“纬哥儿?真是神仙啊……”
刘纬从被褥上爬起来,心情一松,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咕噜”数声,腹内胆汁、残食倒冲,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又硬生生的把一腔污秽吞了回去,还不忘恭维王氏,“如果世上有仙,人间何来不幸?苦难均是叔母在承受,神鬼不侵。”
王氏温柔一笑,注意力收了回去,在丫鬟的搀扶下躺在床上,“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看孩子……”
刘纬轻轻一揖,带着一身污秽、还有一身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告退。
戴国贞父子孤零零的站在门外,早已将妾室、下人赶了出去,惟恐坏了刘纬名声。
“娘……”戴朝宗挣脱束缚冲进产房。
戴国贞被那股腥臭熏得后退半步,脸红耳赤,无地自容。
刘纬无暇他顾,飞奔到墙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戴国贞忽然想起丁谓调侃焦守节的那句话,深有感触的喃喃自语:“不是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