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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至纯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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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风风光光下葬,刘纬携刘娇迁至夷陵发解试试场,犬、牛依然相伴。

乡邻很是不舍。

年方七岁,已显凌云之势,谁不想多处些时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了。

曾经的那些芥蒂不翼而飞。

恶念未彰,心罪无证,人性本就如此。

刘家七十余亩水田,均以三百钱出售。

旱田不在发卖之列,佃给邻村仵作杨信威,无任何租赁费用,用心打理阴居即可。

刘纬心目中的府学,如今只是一座破庙,大而空旷,废而无用,只能在发解试时充充场面。

峡州知州顿足捶胸。

丁谓白吃白喝好几天,还抢了顶慧眼识珠的帽子。

这顶帽子可大可小,是进入政事堂的敲门砖。

相不识人,岂不是盲人摸象?

当政者每年都会下诏,要求各部主官举荐人才,但得负连带责任。

知州想再塞几个学子进破庙,造就地方重学的事实。

但戴国贞不感兴趣,丁谓很明确的告诉他,京师已留好位置,正旦回朝即迁,再加上妻子王氏怀胎八月,有着操不完的心,根本不接话茬。

一对因残返乡的禁军夫妇住进试场,专事刘纬兄妹日常起居。

男人三十过半,名肖小七。

妇人肖李氏不到三十,膝下无所出,眼泪婆娑的看着一双小儿女,心痛至极。

刘纬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执意以叔侄相称,弄得肖小七夫妇手脚不知该往哪放。

形成“饭菜熟透、饮水必滚”的简单共识之后,四人如同一家。

都不是富贵出身,相处更融洽。

刘纬想从肖小七嘴里了解当下时局,刘娇却不给机会。

两岁多的孩子已经有了简单认知,无法习惯没有母亲的世界,时常从梦中惊醒,兄妹俩哭成一团。

刘纬使出浑身解数,唱歌、跳舞、讲故事、编小辫……

未来一千年的文化底蕴像是沧海决堤,肆意冲刷肖小七夫妇认知。

刘娇依旧不为所动,一天到晚都要牵着刘纬,害怕一松手,哥哥也不见了。

刘纬慢慢习惯这种依恋,左手带孩子,右手执书或是执笔。

书来自戴国贞私藏。

刘纬从不挑三拣四,囫囵吞枣般的死记硬背,把那些似是而非的繁体字,一个一个的吃进肚子里。

有笔,无墨无纸。

这个时代的纸张太贵,戴国贞有心资助,刘纬却不愿接受,一来字迹惨不忍睹,二来人情债难还。

欠一人是欠,欠一群人不是欠。

大殿廊下,有两口见证寺庙兴亡起灭的破缸,能盛水救火,也能以水代墨。

肖小七敲敲打打之后,两口破缸有了新的用途,一块四四方方的漆板在水面安家。

刘纬日复一日的练习点、横、撇、捺、折、提,在水面上寻找平衡和力度。

肖小七啧啧称奇之余,把厨房的柴灰收集在一起,捣碎,加水,再捣,几经锤炼,去芜存菁,最原始的墨汁诞生了。

虽然颗粒感很强,却黑得触目惊心。

深秋去,初冬来。

夜越来越长,点灯太贵,看书费眼。

失眠时、心乱时、思念时,书写成了唯一选择,不分黑夜白天,不分风霜雨雪。

点、横、撇、捺、折、提、渐渐有了自己的模样,每天都在成长,水缸里的颜色越来越深,如同两缸取之不尽的墨潭。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淡,温馨,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伤感。

兄妹俩逢七必回北磨村,坟前守上大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回试场,风雨无阻。

咸平二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重中之重的年节“冬至”施施然而来。

戴国贞携子探望,试场内正上演小红帽的故事。

刘纬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手舞足蹈,又扮狼,又扮外婆,只为搏妹妹一笑。

戴国贞饶有兴致的旁观。

九岁长子戴朝宗蠢蠢欲动,觉得灰狼过于阴柔,想要上场展示狼的风范。

刘纬一丝不苟的见礼,强忍内心不适称戴朝宗为“兄长”。戴国贞三番五次的让他去县衙做客,都被他以重孝在身婉拒,如今携子亲至,关爱之心也好,投机之心也罢,诚意十足。

在这个人情大于理法的社会里,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终其一生都无法挣脱。

赵匡胤如此,赵光义也是如此,如今的赵恒更是如此。

一句“悯之”,一诏“德音”,省去无数血泪。

“砰”的一声。

戴国贞扇在戴朝宗后脑勺上,“纬哥儿跟你见礼,哼什么哼?”

虎头虎脑的戴朝宗差点哭出声,眼角挤出几滴晶莹,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使不得!”刘纬劝道,“本是状元材,叔父扇一下,只能屈居榜眼。”

戴国贞不禁莞尔,戴朝宗则报以感激涕零的眼神。

不曾想,刘纬又加了一句,“棍棒出孝子,纬欲求责罚而不得,兄长当甘之若饴。”

“这才是纬哥儿该有的样子。”戴国贞笑道,“冬至那日,带娇娇去见见叔母。”

“是。”刘纬毕恭毕敬的答应。

“那两口破缸像是有些年头了,形制方正,古色古香,如今物尽其用,日后必能成为一段士林佳话。”戴国贞摇头轻叹,“我这吝啬父母官的名声,也会天下皆知。”

“叔父见笑,这些日子,纬一字未落,若用白纸涂鸦,实在是暴殄天物。”刘纬侧身在破缸水面上挥笔,得一“横折”。

“先练骨,再练皮?”戴国贞若有所思。

“叔父归纳的,比纬所想精辟。”刘纬说。

“我来试试。”戴国贞接过鸡毫,也在漆板上写了个“横折”,落笔太重,提笔太轻,简简单单一个部首,竟然写出了四五种风韵,遂道,“这样练的话,不论将来字体如何,骨架会很方正吧。”

“叔父火眼金睛。”刘纬说。

“要练多久?”戴国贞问。

“以这些天进度来看,最少需要一年。”刘纬又说。

“过来试试。”戴国贞提着戴朝宗的耳朵恐吓,“你已启蒙三年,再比不上纬哥儿,就别回去了。”

戴朝宗明显没见过这种阵势,一紧张,手一抖,鸡毫投墨自尽。

“留在这儿吧。”戴国贞不理嚎啕大哭的戴朝宗,牵着刘纬向试场深处走去,“朝宗顽劣不堪,启蒙一直都是我亲自在做……差强人意,他娘临盆在即,衙门又忙着交接,真顾不上,留在这儿受纬哥儿熏陶吧,希望日后能有所长进。”

“叔父用心良苦,纬定不负兄长教导。”刘纬答应的很干脆。

经过三番五次的接触,他发现戴国贞虽为一县之长,举手投足之间,却不拘小节,行事自然,不像是刻意营造出的人设,表情比县城那些商贾还要真挚几分。

戴国贞很满意刘纬处事态度,毫无不舍的离去。

戴朝宗本来哭的稀里哗啦,待戴国贞背影消失,便抹干眼泪嘀咕:“负情薄幸!”

刘纬差点笑出声,敢用这种语气评论戴国贞的,只能是那位没见面的叔母。

戴朝宗自来熟,抱着刘娇一口一个妹妹的赞着、哄着,未了小大人般的感叹:“娘要是也给我添个妹妹就好了。”

“弟弟不好?”刘纬问。

“纬哥儿真是神童?”戴朝宗反问。

“早慧而已,又不是什么好事。”刘纬轻叹。

“为什么?神童诶!”戴朝宗睁大眼睛。

“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又不能让父母长命百岁,易夭早衰,我更想承欢膝下。”刘纬苦笑。

“我爹庶出,不受伯父、伯母待见,祖母也受了很多委屈。”戴朝宗开始毫无顾忌的吐露戴家秘辛,“有了我之后,娘亲变卖嫁妆,祖母拿出私房钱,瞒着祖父、伯父供我爹进京赶考……”

“慈母贤妻,又是一段人间佳话。”刘纬盛赞。

“好什么好?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看看人家娇娇多有礼貌?”戴朝宗没好气道,“我爹金榜题名把所有人都吓傻了,祖父连忙主持分家。爹得一半家产,却忘了娘亲辛苦,大前年在夷陵做了父母官,娘亲担心他没人照顾,便带着我赶到这个破地方,哪知我爹已经纳了两房姨娘,花的还是我娘嫁妆……本来都是我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纬不好多说什么,顾左言他:“兄长努力一把,父子进士,扬眉吐气。”

“我爹都不敢说这个大话。”戴朝宗使劲翻白眼,“知道淳化三年袁州出了多少进士吗?五人!太祖在位十六年有几人?全军覆没!要不是那些老学究敲登闻鼓,哪轮得到他……”

刘纬目瞪口呆,眼前的熊孩子显然是受了亲人影响,想必这种论调在民间已经形成共识,历史上没有戴国贞的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六次!不!七次!自从这破地方出了个神童,我已经挨了七次打。”戴朝宗煞有其事道,“打个商量吧,纬哥儿去给我爹娘尽孝、金榜题名,我来照顾娇娇妹妹。”

刘纬恍然大悟。

戴国贞心安理得的离去,不是没有原因,眼前这孩子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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