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 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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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了之后，爸好不容易帮哥和我寻了个学校，但这学校听说是我俩，便推三阻四，说考试合格才能入学。哥一生好强，最烦被人小视，于是便准备倾力带着我学习。

当时我一天要打四五瓶子的药，瓶子大小不一，小的能滴一千六百滴左右，大的能滴三千到四千滴。我们两个一般都是数着这些药滴儿来学习的，例如，两滴算一道口算，十滴认一个生字，二十滴背一个单词，六十滴背一首绝句，一百二十滴算一个应用题，下一瓶药来一次复习。如此种种。

但哥的记性从来就比我好，六十滴背诗，他毫无压力，我就不行。

眼见我要气馁，爸便赶紧帮忙，给我俩做了很多写着诗词、题目的小卡片什么的。

我当时好不容易醒了，知道的事儿不是我被抛弃了，就是我被开除了，心中其实恨恨难明。学了三两天习，又发现自己的脑子没那么好使，爸给我做了好多卡片，我也不好意思不用，但也只是勉强看看，心里其实渐无生志。

爸看出端倪，送了我一本《越绝书》，又给我讲了卧薪藏胆的故事。我听了这些，隐约明白爸的用心，打算还是好好活吧，莫辜负了爸和哥的苦心。

所以我强打气精神，陪哥一起学习，确实也卖了不少力。

我当时是住在儿科。这个科室有不少陪患的家长，看哥和我如此，时而叹道，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小孩儿。

久而久之，儿科住院处的大人孩子都爱往我病房里凑。很多小孩儿住几天就出院了，也有像我一样在这儿常住的，也偶尔有去了的。

我记得有一个得了尿毒症的小孩儿，比我还小，才上一年级。当时，他和我们一起背诗、算题。他背得比我快、算得也比我快。

有天他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他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偷偷在他背后哭了。后来，他先我出院，背了个新书包来和我们道别，我真的好开心呢。

我和哥的功课，便是如此这般才补上来的。

但那新学校却不信我俩能提升如此之快，说我帮哥作弊，对哥极尽侮辱之能。天呐，说我帮我哥作弊，真的是看得上我。也确实，我从前的成绩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太糟，而哥就差好多呢，他经常一道题都不答，或者一个字都不写。

爸和哥说，学校是好不容易才找的，所以哥忍气参加了学校专门给他弄的“加试”。但即便是看见哥真自己能好好答出题目，学校也是不肯轻纵他，对他大加管束。

至于学校只管他不管我，大约是因为我从前只逃学、不和老师们顶撞。但哥可不似我这般，那是谁管他他顶谁，谁打他他打谁。因此，还是哥的恶名更大。

彼时二哥也来同住，也上了这个学校。我三个因为都有被劝退的黑历史，在学校名声极大。

由于我三个都是爸的儿子，爸也一时沦为风云人物，常被人嘲笑。

甚至连张校长都被波及到了。因为爸一直帮张校长教课，所以他们笑张校长用人插件，自己的儿子没一个能教育好的。

我一般听说这种都不怎么在意。

但哥不行。这各种嘲笑叫他不堪忍受。彼时学校又因为要约束他，每每因为各种小事罚他。终于哥忍无可忍，把一个老师打骨折了。

于是我们仨就又被劝退了一次。

这些事迹，虽然让我们在同学眼里变成风云人物，但可让各种学校对我们避之不及。于是再少有临近的公立学校乐意收我们。

哥因为这些年这种种破事儿，颇受过各种苦楚，也数度让他怀疑人生。

所幸他终于还是用他自己的办法，挺过来了。

所以，哥后来如此好强又那么执着于成绩名次，我想，这原因很复杂吧。这里可能有他的天性、有医院里的悲欢生死、有他暗慕的周妙和暗慕他的张展，有一次次的被怀疑被嘲笑，有二哥对他的挖苦，还有爸的对他的责难。当然，我觉得也肯定有他待我的恩义。

纵然当年的那些人，可能已经把我们两个给忘透了；他还是想出成绩、出更直白更耀眼的成绩，好给曾经那些看不好他看不好我、不断编排他误解他的人看看。

但我其实没他那么在意。

世人从来都是那个样子，你或生或死或诚或奸，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们只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

人生本就不易，又何苦为了世人的目光，苛劳自己？

所以我其实原本挺甘心只做一个中游学生的。但哥一定要让我力争上游，上游不行还要力争第一。我承认我也有些脑子，但人外有人，我天资又不是上好，真的是被他搞得好累。

好些时候，我都只是为了他能开心，才努力的。

但这种心态并不能使人坚持长久。我和他打得天崩地裂的那几次，起初的原因竟都是因为学习。说来也是惭愧，我不敢和爸吵、不敢和二哥吵、也不敢和小淼吵，甚至也不敢和我亲爹吵。但我敢和哥吵，还敢和哥打架。

后来，我选择去学文科。学文在我们的年代，都是被认为脑子笨、学不了理科的学生才学的，但我不在意。我觉得开心，因为小淼喜欢，我能陪伴真在意我的人，就够了。

哥却很不开心，觉得我不再陪他学习了，不再帮他“实现人生理想”，与我大打一架，我诚然是打不过他，才知道从前他对我都是留手。但我也好大个人了，觉得他实在是不给我颜面，便就此心里深恼了他。

我知道我不该恼他，我的命都是他捡的，他劝我的都是上进的事儿，他因为我而挨的揍多了去了。这些我都知道，但人心如此，我恼了他就是恼了他。所谓升米恩，斗米仇，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哥大约是伤心。之后好久都不管我了。

哥不管我之后，我心下着实得意了一段儿时间。我感觉我学文之后也挺好的，次次排名都能第一，还比较轻松，我觉得我挺适合学这些的。

但是后来，我亲爹生病了。

我着实蹉跎了不少光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停滞不前甚至后退，别人便会迎头追上。所以我的成绩就落下了。

所以，在刘主任来学校之后，她其实也没见得会觉得我的成绩有多出彩。顶多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偏科，稍微会点儿语文的学生吧。然而当时小时候语文开蒙，还是她带的我。我语文好点儿，可能还是她的谈资而已……

是这几年的欢快日子让我活成个人了。

也是这几年的欢快日子让我忘记了苦恨。

所以老天看不过去，又让我几番重温了一下从前的那些杂碎糟心吧。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从前的所谓不想争，都是假的：

从前那些事情，只是未触我心头恨罢了。

如今哥问我是否心甘。问得铺陈再三，小心翼翼。这不像他。我知道他心里是真的重我。

我如今，大概，是真的不能心甘。

毕竟，我曾经的成绩，也是我自己日夜苦读得来的。我也不是完全没本事的人，这些成绩，也是我凭本事拿的。

我可以对刘主任视如不见，随她刻薄。但如果不能让她看见我的本事。我也确实，不甘心。

我可以在我亲爹面前忍气，任他磋磨。但如果因为他的缘故，让我无数日夜的艰难辛苦都全然随风消散的话。我确实，也不心甘。

我如此想了一番，自觉胸臆起伏。

“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确实也不甘心。

你说吧，我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