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都给我停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阔别他生!
我说这些可都是有据可依。
当年,我在轮番尝试这句话的破解之术的时候,还不曾真的恨过他。
毕竟,他曾经待我那么好,我幼年时满世界的欢乐和幸福,几乎都是他给我的。
那些事儿,我一直也都记得。
可惜,我彼时年幼无知,不晓得如何在他被世人误解的时候安慰他,也不晓得如何在他悲观失意的时候帮助他。相反,我私心希望他能只对我好,为此确实干出过许多过分的事儿来。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温和之辈,我每一次惹他生气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渐渐的我也服了,事事都顺着他。
但他的个性却时而变得奇怪:他开始喜欢后悔,开始喜欢说什么“你恨我也是可以”之类的话。
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一脸困惑。他便以我讽刺他为名,痛斥我一番,我当时年幼无知,还不知道啥叫“讽刺”,所以听得懵了。他见我神情呆滞,当即就扇了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变得更懵,他见我如此痴傻,越来越气,一连扇了我好几个才算结束。
过了几天,他又觉得之前是无故打我,心下后悔,又来和我说,“是我不对,你恨就恨吧。”我面容愁苦,因为我除了不知道“讽刺”是啥意思,也不知道“恨”是啥意思。他虽然和他之前的老婆经常吵架,互相对喷,但这个词儿却没用过。当然,他店里,我幼儿园,也没人用过这个词儿。我不知道他跟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又能打我。
如此我便陷入了可悲的恶性循环:他几乎每次无故打我都要后悔,每次后悔都要说这么句话,然后就会因为我种种表现再次打我。
他当时肯定是,有疯病。
可惜我当时太小,不会治。
我当时每次听到这话,都如临大敌,小心应对,但是没一次猜中正确答案。我在一片绝望中,已经放弃了,也不想应对了,等他再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直接等他打我。结果他见我这样,也不肯放我,反而下手更重,逼得我急中生智,终于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叫“恨”。
我结合了各种语境、他的说话习惯、以及我的遭遇,进行了深度分析。我觉得他应该是怪我不帮他:
从前他和老婆吵架的时候,大约说过,“就帮我一回不行么”,类似的话他也和我说过,大约是“恨我一回也行的”;还有,他和他老婆说过,“帮帮我吧”,他也和我说过类似的,例如说,“恨我吧”;这些句子都很像。“帮”是什么意思我是清楚的,幼儿园老师经常告诉我们,小朋友间要互相帮助。他一定是怪我不帮助他,从前是我太蠢,没理解他的意思。
所以,当他再次跟我说那种话的时候,我就非常诚恳地和他说,“我恨你,你做什么我都会恨你。”
那天,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听到我的话之后,表情悲伤索然,看我的目光也非常冷淡。他就那样呆坐了一会儿,我一直在旁边等着他说让我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他也许是在思考我可以为他做什么。结果,他起身宣布,“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我惊了一跳,难道说,他必须要我死,才算是帮他?
我当时并不想死。
我慌了,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屋子里肯定是躲不住的,我开了门就冲向楼下。我身后,他愣了一阵儿,回过神之后心下更怒,不知拎了个什么东西,就来追我。
我跑到楼下的时候,
就已经快被追上了。但正巧看见不远处有个三轮车,我觉得可以去藏着。彼时那三轮车其实是我哥和我爸搬家用的,爸当时在往楼上搬东西、我下楼时还撞了他一下;哥就在三轮车旁边守着,许是怕人偷东西。后来我终于去他们家里当儿子了,但这是之后的事情了。
却说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哥在那里,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地方藏着。
但我毕竟腿脚慢,还不等我藏好,就被我亲爹看见了。
其实那天,起初,他根本没碰到我,因为我到处躲,非常灵活。他就到处追,一定要追到我不可,如此绕着三轮车不知道几圈,直到我哥发怒了。
他一个小孩本来并不具有什么威慑力,但是他从三轮车上掏出了一个铁制的炉钩子,然后三两步跳到车子上面,一脚踩在车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一脚蹬在车把手上,看着是下盘极稳。他一甩手,把炉钩子敲在三轮车的铁栅栏上,发出极大的声响,随着这种巨响,他大喊道,“都给我停!”
反正我是马上停了,他看上去也太凶了。我被我亲爹抓住不见得立即就死,但是看他手里这东西,可是会让人顷刻间毙命的。
但我亲爹只被吓唬住了一小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下他抓我抓得极其容易,因为我已经站定了。
接下来,我哥大受震撼:我亲爹的暴力程度超越了他的想象。
好在我哥自小就素有理智,他先把手里那个铁玩意扔了,省得闹出大事,然后做了些准备工作,例如说卷了卷袖子和裤腿,做完这些以后,他认准一个时机,脚蹬身后的树干、从那个三轮车上一个飞身起跃、接着冲劲儿把我亲爹扑倒在地。
接下来一片混乱。
我亲爹竟被一个小孩打倒。本来以为只是被打倒而已,却没想到这小孩还要和自己缠斗。那个时候,我哥他爸、现在也是我爸,刚刚走出楼门口,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大声呼喊,“不许打架!”
待爸定睛一看,才发现,和哥缠斗的竟是个成年人,于是他话锋一转,马上变成,“你敢打我儿子!”然后就变成他俩打我亲爹一个人。
彼时我亲爹正值壮年,爸虽然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些,但是力气似乎不如他大。而且我看清了,我亲爹手里还有个锅铲,所以看上去更具优势。
但爸和哥显然是更会打架、更有技巧,所以没两个回合,我亲爹就被按到地上了,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怎么办,我只能硬着头皮也冲过去,省得我亲爹被打死。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片混乱。
其他路过的邻居都懵了,看热闹的却越来越多。大家都没看到这两对儿父子为啥打架,也想不出是啥仇儿能带着年幼的儿子们一起打架。一时间,他们猜啥的都有,有人猜是绿帽、有人猜是遗产争夺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人猜是为了争酸菜缸的摆放位置。
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谁先停手的。总之我停手的时候,看见哥已经是一脸血了。
周围的邻居热心了起来,纷纷劝说赶紧去医院吧,东西他们帮着搬。于是有人问他们是搬到哪里,他们说了在顶楼,我一听,那不就是我家对门儿么。
他们就是那天搬到我对门儿住的。
接下来的半天,我亲爹有点颓然。
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默不作声。我也不敢妄动就守在他旁边。他哭了,抱着我痛哭、像是抱着一个抱枕,十分委屈,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吧。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哭,只是觉得他可怜;我忍着浑身疼痛被他抱着,感觉也无能为他做更多别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恨”,也终于有根由去恨他。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了,是许许多多事情之后的事儿了。
如今他又说出这种话,不禁让我回忆起从前那段可笑可悲的荒诞时光。
但我如今已经不是举止无措的小孩子了,我知道如何让他疯不起来。
而且,即便我真的恨他,又能对他怎样呢。
我屏住一口气,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继续帮他把鞋穿好,又帮他穿衣服。
他见我死活都不和他开腔,总算是稳定了一下心绪,拍了拍我的肩膀,“快把外衣穿上吧。今天不该和你动手。”他说完便把那个亲自鉴定的档案袋儿从挎包里拿了出来,递到我手上,“这个你拿去吧。过几天能到我家里来一趟,帮我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儿。到时候就说不是我儿子就好。”
我捏着那档案袋儿,突然心头漫上无尽悲凉。
他自顾自走了,想是准备自己叫车回家。
鞋底带进来的雪,融化在地面上,被人们踩来踩去,变成泥水。
我盯着这些泥水,没有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