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烟花叹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冥府食记!
“不要乱讲,”苏意婉环视左右,轻轻嗔道,“那是这里顶顶厉害的差使,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
“看你这话说的,”来客展颜一笑,自带三分媚,“谁说厉害了就没得情爱?要说这情之一字,大罗神仙来了都扛不住呢。”
这样活络的女子,总能让人轻易亲近,苏意婉面上不显,伸出手:“莫要在此胡言。”
“钻钱眼里了你,”来客轻轻拍了拍她手,却没留下半星功德,“我活了二十年,到底没一个能说体己话的姐妹,好容易见着个投缘的,你还在这里赶我。”
阿酒阿卤上前帮着说话:“也不是婉娘不通情面,只是咱这送轮回一般都得收规矩,若无旁人看着瞧着,稍通融通融也无甚问题,主要是”他俩指了指在一旁坐着的无心,“头儿还在呢,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坏规矩。”
来客听了,付之一笑,转身拉住苏意婉:“原你是叫婉娘,可是温婉的婉?”
“是,”苏意婉也同阿酒、阿卤一样看了看无心,估计也是担心他会催促。
“唔,我叫豆蔻,就是那个豆蔻,”豆蔻说着还拉了拉苏意婉的手,“别瞧了,那个威风的差使瞧你与我投缘,定不会舍得催促的。不信你且看。”
虽然自己心里早就对她的职业有猜想,但还是开口问豆蔻:“年纪不大,这口气倒不年轻。你怎么就笃定了无心差使不会催促的?更何况还是你方才说的那样缘由。实话跟你说了,我与那无心差使,还不如阿酒、阿卤他们熟,你这次猜错了。”
这话,说是说给豆蔻听的、是给阿酒阿卤听的,但其实更是给自己提个醒。
她在这冥府不见天光的地方待了千年,如今马上就要攒够了十万功德。
实话实说,她不期待马上就要圆满的日子里出现任何变动,坏的好的,都不行。
可谁料豆蔻把头摇的波浪鼓一样,“这东西当真能按照相识久与不久来看吗?那可不是。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个窑姐儿,不害臊地说,那叫花魁。自打六岁被卖进青楼,身边就跟了个小龟公啊,要按你这说法,我得跟他终成眷属才对。”
“说起来,”豆蔻脸上有点落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点槐叶冷淘么?”
苏意婉摇头。
“我小时候家贫,阿娘曾给我做过这个,可是白面难得,我还未来得及吃第二次,就被卖进了青楼。大了再记起阿娘,只有一个抹着泪离开的纤弱背影,还有一碗绿生生的槐叶冷淘。”
苏意婉听罢,没有言语。
于是,豆蔻就像是在准备给她的一生做最后的陈词一样,眼神放空,好像那些迷了人眼的过往就在眼前一般。
“有酒吗?”她问。
这样难打发的来客不常见,但许是豆蔻这人精怪中带着慵懒,让人讨厌不起来,苏意婉摇摇头,转身去给她拿了桂花酿。
豆蔻喝了一口,喃喃道:“桂花酿,怎么偏偏是桂花酿?”
这是碰上了伤心事。
苏意婉识趣地没有答话,轻轻碰了碰豆蔻手中的酒杯,说:“是啊,怎么就是桂花酿呢。”
“婉娘,你可知,我曾有一情郎,愿以千金为我赎身,”豆蔻又饮一杯,“一个穷书生,不过是来楼里寻主家的时候见我一面,自此倾心不能自拔。他让我等他,等他考中了功名,就来娶我进门。”
“可我已经二十了,芳华又有几载?我也,等不及了。”
“所以我用自己的钱赎了身。给他置宅邸、购画舫,千里迢迢送他上京城。”
“后来蟾宫折桂。他衣锦还乡,我命丧画舫。如今可能已与宰辅家的女儿热热闹闹过起了日子。”
这番遭遇,直听得苏意婉跟着一道掉了泪。
豆蔻举起酒坛,颤抖着饮尽了桂花酿,“我死前喝的就是桂花酿,里头下了迷药,让我受了这一刀。”
她指指身上的匕首,轻笑出声,“我这一生,见识过的男子,怕比一般女儿见到的男子还更多。判人情爱从不失策。却在自己身上摔了大跟头,连性命都给搭了进去。反正,婉娘你信我,”豆蔻指指无心,“他绝对如我所说。”
不等苏意婉搭话,豆蔻拉过她手留下了一指功德,踉踉跄跄上了路。
苏意婉如常到食摊门口送客,听见豆蔻哀怨的歌声回荡在整个黄泉地——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
为只为,家贫寒,才卖那小奴身。”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二声。
思想起当年的,坏呀坏心的人。
到头来,丢下奴,只成了一片恨。”(1)
豆蔻唱着小曲儿走远,苏意婉却留在原地兀自伤怀,说起来,她好像是与豆蔻一样的,从小失了恃怙,一个卖入青楼,一个走进戏班。
可自己好似又强上豆蔻许多,毕竟,燕郎待自己,从来情深义重。
不过可惜的是,如今不晓得黄泉碧落,没了音讯。
“你在伤心。”
无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苏意婉身边,笃定地说。
苏意婉扯出个笑,“豆蔻唱得太动人,让我想到自个儿,原也是个孤女。”
无心定定看着苏意婉,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一向威严骇人的无心差使,倒瞧着憨厚了许多,苏意婉莫名其妙地觉着,转瞬又笑:“不过也无妨,都过去了。”
这日子说起来真久远啊,好像自己从没死过,又好像自己从没活过一样。
无心跟着她回了食摊,如往常一样,仔仔细细收拾了碗碟,连带着自己的、阿酒阿卤的,甚至连豆蔻的酒坛子都一道收了起来。
苏意婉中间好几次想要抢过来抹布、托盘自己收拾,都被无心无声却又强硬地阻止了。
“这差使”苏意婉喃喃,“如何不晓得用些法术呢?”
无心倒从来不是什么勤快鬼,喜欢干、抢着干,只是为了这“顺手”之后的一丝熨帖余韵罢了。
瞧着食摊又是无客时焕然一新的状态,无心舒坦了许多。
这时,他不可避免地想着:虽然如今记忆全无,可莫非我前世是个跑堂?
可这种猜测实在没有意思,正如苏意婉所说,“都过去了”。
于是,他起身与苏意婉道别,“可要记得,无事莫出黄泉界。”
苏意婉连连应声,“记住了记住了。”
心里却道:这无心差使瞧着挺疏冷的一鬼,怎么如此啰嗦。莫不是如燕郎一样,将自己当做记性小、忘性大的孩童了?
她尤其记得,燕珣若推测当日有雨,便会在她离家时不住地叮嘱:婉儿,可要记得带伞;婉儿,今日大约有雨;婉儿,这把十二骨的伞怎还在这儿?
可是虽然他总让自己带伞,但也只是怕自己白日转场时淋着。真到了下工,那是无论如何、排除万难都要来接的。
苏意婉这几日收起来了那柄团扇,手里换上了一个绣花绷子,取绛色丝线,一颗一颗地在素布上落下打籽绣,玲玲珑珑是红豆模样。
相思入骨,知也不知。
这还是燕郎常常念的诗文。
想到心里头那个燕郎啊苏意婉觉得,若是自己的笔墨功夫够好,这会儿想必已为他的好著书一本。
那人,当真是世间难得,上至策论八股,下至盘账捉鱼。就连扫地洗碗打扫卫生,都比旁人利索上许多。
“呃”
苏意婉叹了一声,不可抑制地想到方才、想到长久以来无心的所作所为。
“差使的洗碗本事,倒与燕郎差不了多少。”
无心绝不会想到这时还会被念着,他缓慢沿着黄泉地往外行,静静地期待如往常一样的幻相。
“夫君,槐叶你来捣好不好啊?”
“好,”有男子应声,放下毛笔出门,“来了。”
那女子伏在一盘石磨上看男子做事,口中赞道:“夫君,你捣地真好,又快又干净。”
“你索性下了围裙、洗了手去,和面也不是什么轻快活。好容易休息一天,放着我来做就是。”
“那感情好。”女子乐得清闲,执了柄团扇给男子打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更多心思是与男子调笑去了。
无心凝神看着,觉得女子的团扇似曾相识。
从哪儿见过呢?
是黄泉食摊,苏意婉手中,扇面上有相思红豆,颗颗似血。
可能古往今来,女子喜欢的式样都大差不差。
“槐叶冷淘来咯。”男子做好,端上了桌。
“又是抄着手等饭食的一天,”女子吃得眉开眼笑,“又是倾慕夫君的一天。”
男子大抵有些不好意思,催促她:“快些吃罢。你苦夏,吃些清凉的会舒服些。”
无心淡淡看完这些幻相,期待落到实处的舒怀之余,又有些感叹:这女子,能干不若苏意婉。
出黄泉,见地盘又小许多,无心习以为常。
经了这一餐,他已拂去了满身倦意,法术一施上了阳界。
见他身影消失在地府,一对鬼鬼祟祟地鬼影才开了口——
“现在走吗?”
“不是我说,你这法子当真有用?去苏意婉那里抢来功德,咱们就能超生?”
“当然,功德不就是这么个用法。你以为苏意婉攒恁多功德作甚?不就是为了给她那死鬼丈夫还魂。”
“你这消息准不准?”
“拔舌地狱里的弟兄们说的还能有假?若是假的,何至于拔舌?”
“可若是无心那个煞星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不会,弟兄们早发现了。无心收鬼上瘾,你瞧着吧,没有两日,他定不回来。”
话都说这份上了,俩鬼一对眼神,齐齐飘进了黄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