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对你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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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的酒量好,地府内少有人能对得上他,独孤求败了不知道多少年岁,好歹是来了这么个“无心”。
这次,他俩又到殿内对酌,一饮就饮过了两日。
酆都纵是海量,这时也有些上头,“无心,你这酒量怎的,怎的如此大?”
无心却仍是清明的,一口一口的烈酒灌下去,火辣辣地,灼得他整个鬼体有如火焚,“我也不晓得,好像第一次饮酒,就已是这般。”
“行了行了,”酆都已尽了兴,酒么,小酌怡情,大醉误事就不好了,“今儿便就到这里。”
无心点头,抬袖一拂带出一个术法,轻巧就收拾了殿内歪七扭八、散落一地的酒坛子。
背手往外走的时候,无心突然想起,好似在黄泉食摊,他从未用过术法,都是如凡间男子一般,挽袖伸手去收拾碗筷。
竟似是早就做惯了一样。
好生奇怪。
“酆都,”无心顿足,转身回望着支颐发愣的酆都大帝,“为何,我每到黄泉食摊,都感觉十分熟悉?”
酆都瞧了瞧他,又合上眼,开始闭着眼睛说瞎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的气息与那黄泉食摊十分相合。”
“唔,”无心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又问:“那又为何,我与黄泉食摊那主人相处起来,竟似故人?”
这总不能归为是——这地方与你气息相合了罢。
酆都晃了晃脑袋,“那就不是地处的问题了,缘分,你知道缘分罢?这就说明,你与这苏意婉有缘。”
无心皱了皱眉,好像是也说得过去,无始劫以来,六道轮回不晓得多少次,因果纠缠,有欠有还,跟那摊主人有缘,也无甚稀奇。
“那我走了。”
无心回身,出了大殿。
酆都也学他一般晃了晃衣袖,却不是个清理术,而是出了一个回溯术,错眼之间,他就看见——
阳间地府之间,让所有恶鬼闻风丧胆的无心鬼差,像个小媳妇一样,安安分分地坐在黄泉食摊上。
不用饭的时候,两手放在并拢双膝头,平日瞧着八面威风,待到用完一餐饭,那桌子擦得比谁都利索,那碗洗得比谁都干净。
“冤孽啊,冤孽。”酆都晃了晃最后一个酒壶,发觉见了底,索性扔到一旁准备批地府的折子。
忽而想起来,无心方才在自己这边干了什么:手一挥施个法,英姿飒爽潇洒无匹,在黄泉食摊铁树开花的无心鬼差,到这里一夜就返了原型。
“嘿这夯货,”酆都忍不住嘟囔,“来我这喝了千年的酒,也没见洒扫过一次。”
再看无心,出了阎罗殿,他趁着酒意沸腾,还又去阳间捉了几个厉鬼。
待到给他们送到了该去的小地狱,又在空旷处拂去一身戾气后,酒意渐渐下去,疲惫就渐渐起来。
但到了他这般道行,也无需眠在某处歇神,找地方盘坐半刻,站上须臾,甚至慢慢地走上两步都足够解乏。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了黄泉食摊。
“差爷来了?”苏意婉远远瞧见,提声招呼他,“快进来坐。”
无心点头,进食摊,见苏意婉正忙着,便问:“今日有客?”
“是,”苏意婉答,“来客还不晓得什么身份,只知道是点了个槐叶冷淘,差爷留下来尝尝,那吃食凉丝丝的,吃得心里素静。”
到了这里之后,无心就被夺了舍一般,只晓得顺着苏意婉的话头行事,这次自也不例外。
苏意婉也料到了这个结果。
从前时候,她与他初次见面,实打实地被这煞星模样给吓到了,过了几百年都不敢凑上前去多说哪怕几句话。
但是哪一次呢,大约就是无心第一次在食摊留下用饭那次,好像就都不一样了。
原来这个人怕鬼愁的无心差使,在这一面骇人阒纱之下,竟还藏着这样和气的一缕魂儿。
想到这里,苏意婉就继续发出了邀请:“要不要一起做冷淘?”
“可以,但是我不会做,”无心尚有些迟疑,“但我可以学。”
苏意婉笑了,“说的好像是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其实还不就是一口吃食罢了,只是图个热闹,此前阿酒、阿卤就特别喜欢跟着一起玩。”
见无心没说话,她便指着一箩槐叶和旁边的石臼,“你看,槐叶我已经洗好了,舂出汁液就好了。”
无心讷讷拿过,手下的功夫倒是比面上的表情更从容许多,石臼石杵配合非常流利。
若是新手来做这活计,免不了的,会将汁水迸溅出来,洒得手背、衣袖甚至前襟都是。但是无心竟然知道用那只扶着石臼的手捂住石杵,这样就完完全全挡住了槐叶汁子。
苏意婉马上赞了句:“差使做得极好,像是个熟手。”
无心抬头,仍看不清阒纱下的表情,淡淡望了苏意婉一眼。
就这一眼里,苏意婉察觉到他大约是在笑。
还蛮好看的。苏意婉自顾自地想。
无心这一手功夫,不光是干净利索,而且是又快又好,比苏意婉还要强上许多。
大约就是有本事的人,做什么、学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轻轻巧巧地就能寻到关窍,苏意婉拿了无心滤出来的槐叶汁子和面,边和边琢磨。
上一个让她做出这样的评价的人还是燕珣,原因无他,燕珣好像是话本、戏词里头所说的百宝箱,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好。
说起来苏意婉突然抬起头,无心的动作,好像,跟燕珣是一样的。
往常自己在家做槐叶冷淘,似研磨汁子这样的重活,就都是燕珣负责。
她苦笑一声:“怎么这么巧啊?”
无心也抬头,“怎了?”
“没什么,”苏意婉又低头,“就是觉得,差使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无心顿了顿,没有说话。
苏意婉本以为这一章就这般翻篇过去,谁料等她将和好的面团移到案板上时,无心却突然开了口。
“这话说出来也许唐突,但是我确实也对摊主人有一见如故之感。不过你莫要担心,我无歹意,也已经找酆都去问过因由,大约就是无始劫以来攒下的缘分,旁的无了。”
“哦,”苏意婉应了一声。
没有,那就最好。毕竟她留在这里,为的是攒功德,为的是能再见燕珣一面。
可不是来这地底下结阴亲的。
听她这样无可无不可地应这一声,无心也开始迷糊,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是否是过了界,竟然惴惴。
苏意婉估摸着时辰,觉得客将要来,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这绿生生的面团擀成了面条,下锅煮熟之后浸入冰水里头,再捞出来用熟香油拌了,淋上旁的浇头,配着青瓜小菜最适入口。
都准备妥当之后,阿酒和阿卤也就正带着客走到了近前。
远远瞧着,就是个美娇娘,与前头那个点切鲙的小娘子不同,如果那个是个初绽枝头的杏花骨朵,清伶小巧又秀气,那这个就是一朵盛放的芍药,热烈又妖娆,但却从名字上就显出了落败之势。
芍药,又名将离。
“槐叶冷淘已经得了,请坐,”苏意婉招待道。
“多谢。”
来客盈盈一拜,身段与姿态中自泄万种风情。
苏意婉大抵知道其生前职业了:她也曾在富贵人家的堂会中见过重金被赎回家里当金丝雀的花魁,一颦一笑大抵如此。再合上其如此出众相貌,答案呼之欲出。
阿酒与阿卤在一旁已经在看直了眼,一个碰洒了筷子筒,一个撞到了桌子角。
也无怪他俩如此,这客生得实在是美,又正是最好年华,死得也文雅,不是毒药发作那种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模样,也没有怒而投河被泡成巨人观,只有心口处插着一柄断刃,像是在白底氅衣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这般想着,她看了看无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正望向自己的眼,慌忙又低下了头。
苏意婉不免发笑:这无心差使,倒是纯情地紧。
来客正专心打量着眼前的槐叶冷淘,碗里的槐叶冷淘色如碧玉,自带三分属于夏日的清爽,顶上的浇头是鲜红去头的小河虾,与冷淘的青绿碰撞在一处,由瓷白的碗衬着,就更加好看。
除了浇头之外,应该还淋上了熬熟的香油,面未凑近,就能闻到油润润的香味。
“多谢店主,费心了,”来客又道谢。
“无妨,”苏意婉刚刚派了两碗冷淘给阿酒阿卤,眼下正端了一碗放到无心面前,便就在那回身相应,“用得好,便好。”
来客笑笑,复又低头。挑起鲜韧的冷淘入了口,还需稍微使点劲才能咬断,冰凉凉、爽滑滑的面条入口,通体都是凉意,槐叶清香就在这冰凉之内,袅袅地蒸腾,让人无限心安。
再挑一颗虾子,也是脆生生、凉飕飕的,带着果香的酸味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小米椒的辣味。唇舌的刺激,竟是爽辣过瘾的投射。
“摊主人这河虾做得好,就不知是如何做的?”
“虾子处理干净后焯熟,用油盐酱、枸橼、芫荽、小米辣做腌料,放到冰水里头冰镇着腌制,几个时辰就好了。”
“学到了,”来客展颜,“可惜没什么用,到前头用碗汤,全也不会记得。”
这话,苏意婉没法接,只能尴尬笑笑。
幸好,这个客也没想着让苏意婉接,又静静开始用饭。一碗冷淘用完,她坐那儿抬头,“店主人,我吃好了。”
苏意婉走近,预备着收她的功德。
但来客却没急着给,而是拉住苏意婉,凑近了她耳边,轻轻呵气道:“店主人,那位黑袍的鬼差,对你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