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陡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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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意婉正在黄泉食摊里做卤味。
犹还活着时，她与燕珣居住的那条巷子口就支了一个专卖卤味的摊子，每到起风之时，厚重的卤香肉香就沿着石板路、粉黛墙往巷子深处飘。
苏意婉扛不住这样的香气，回回都要掏出钱走到巷口，多少称上些回家去。点灯与燕珣对坐，再斟上两盏甜甜的糯米酒。
日子舒坦得不得了。
只是，这家卤味摊子固然好吃，却也昂贵，常吃总不是个事儿。
碰到闲暇时，俩人就在家里倒腾卤汁，将香料都买了来家，添添减减地尝试。试了有大半年，虽然大抵是像了，却总还是差点意思。
到了黄泉之后，因为日子实在无聊、因为始终都放不下这事儿，也因为好友阿酒、阿卤十分喜欢这菜。
苏意婉便又重拾起了这卤味的工作，也终于发现差的那点意思就是“老卤”。
炉膛里燃着跳跃火苗，一下一下舔着锅底，苏意婉坐在灶边，拿着把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火，“可惜啊可惜，燕郎是再吃不到了。”
若他在这，定得好好赞我句“能干”。
不多时，停灶熄火，锅盖一掀开，卤子的香味就散满了整个黄泉。苏意婉起身到摊口等着，这味儿已散出去了，阿酒阿卤忙完手上活计，该很快就会到。
不想，没等到阿酒阿卤，却先等到了旁的鬼。
苏意婉瞧着眼前三鬼，模样很是周正，并行而来身边并无押解差使，“三位是来用饭么？”
对方也算有礼，“我兄弟三人方才入冥司，并不晓得此地规矩，请问是可以用饭吗？”
那就是鬼差了。
“可以的，”苏意婉笑着应了。
虽说鬼差并没有功德可以留下，但她能给阿酒他们行方便，自也能给旁的差使行方便，“恰好，卤味刚刚出锅。”
那三只鬼登时对视一眼，在“直接下手”与“先吃两口”之间几乎没做什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无他，这几个都是从小地狱里头出来的，被关了多少年自己个儿都记不清了，若苏意婉此刻邀请他们用上一碗白粥，那意志力大约还稍微能发挥些作用，但可惜，眼前并不是白粥一碗。
这是卤味。
是八百辈子都没有吃过的卤味。
饶是他们几个站在这个无风的黄泉口上，都被这浓郁热烈的卤香肉香给包裹了个严严实实。虽他们已经尽了全力在维持刚化出来的这个周正模样，但无奈，口涎已经滴滴答答流下，在脚边汪出了一小滩水。
苏意婉不欲揭短，直接闪身让出了门口，“各位差使，请进罢。”
很快，装满了卤味的海碗就被端到了三鬼面前，此地并不冷，却有袅袅白气熏腾着香味往面门上扑，红亮的卤味堆成了小山尖，山脚处就浸在褐红汤汁里头。
苏意婉往后撤了半步，看着六手齐下，在大海碗顶上舞出了残影，霎时间汁水、肉碎四溅，“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不绝于耳，随后就是“咔嚓咔嚓”的咀嚼骨头的声音。
尤其还是在这冥府地界上，听得苏意婉头皮发麻。
这几个差使也太不讲究了些，大小也算是个官儿了，怎么还像饿死鬼一样。不求他们像无心差使那般优雅从容，起码得像阿酒阿卤他们干净利索罢。
看这桌子上弄的，可是够埋汰的。
苏意婉已经许久不做这些擦桌子的活碌了，往常，要么是阿酒他们施个术法收拾，要么就是无心挽起袖子收拾。
这下两拨人都不在，苏意婉就得自己下手来收拾这个残局。
简直愁死个鬼。
再看桌上，那几个饿死鬼千百年终于吃上了热乎乎的肉，就恨不得蘸着卤汁连桌子一道给啃了拉倒。扭头一看锅里还有，直接道：“小娘子，干脆把那锅一起端过来。”
苏意婉皱了皱眉：倒也不用这么赶尽杀绝罢，她还想给阿酒阿卤留一口呢。
但想到他们说的“刚刚来此地”，大约那些饿鬼习气还在，也不好硬碰硬，忍了忍，还是将锅给端了过来。
刚下灶不久，里头还滚烫着，那些鬼也不管了，伸手就往里头往外捞。
有一个捞到了第二只鸡腿，是实打实撕到了鸡胸脯子上的大鸡腿，那鬼一口下去，就扯去了一半，几乎算是囫囵吞了，但就这样，都无法忽视厚重、浓郁、复杂、醉人的香料味道，经过了长时间的高温炖煮，已经让每一寸鸡肉都入了味。
就几下咀嚼的功夫里，都能感觉到鸡皮溜滑、鸡肉肥嫩，肉汁混着卤汁在口中迸发开来，咸香、酱香、油香混合在一处，给他这老鬼馋的啊，恨不得将沾了味的老口条都给一道嚼吧嚼吧咽了去。
吃完这一口，正准备捞下一口的功夫里，还能在咸香的余韵里头体味到一丝淡淡的回甘，一点点带着热意的辣味，不算重，却新奇，给本就美味的卤子又添二道风味。
“这个鸡好吃。”
老鬼一锤定音。
很快又是一通扑腾，锅里剩下的卤鸡马上就被抢劫一空。
苏意婉本就站得不近，看这阵仗就又站远了一些。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原来是在地府。
黄泉食摊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层保护壳，或者像有术法之人所说的结界，千百年里，她独居这一隅，未曾感受到地狱百般苦楚，只是看到了些与人界不太一样的场面而已。
窥一叶落而知秋将至，可能这几个不怎么开化的鬼差，就代表了她不曾见过的、地狱的另一个模样。
只是现在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唯一一个：抓紧把这些“神仙”送走拉倒。
等了又等，终于等到那三只鬼连锅都给舔干净，苏意婉往前站了站，显而易见地想送客。
不料那几个却仍不满足，站起身瞧了一圈：“还有旁的吃食么？”
“不好意思差爷，今日无了。”
“行，”为首的那鬼开口，“让哥几个瞧瞧你攒下的功德。”
苏意婉心下一慌，面色却不显，“差爷说笑了，那功德最后都拢还给了阎罗殿，我这爿小铺留存不下。”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平地起了一阵邪风，那三只鬼迅速化出了饿鬼原型，六只尖利发青的爪子直抓向苏意婉的魂体中心——功德这类的贵重东西，区区小鬼根本化用不了，只能存在那里。
苏意婉撤身想护，可电光火石之间，散着金光的功德就已经从她的魂体内离开，被外头来的的法力吸引到了魂体几寸之外。
哪怕让苏意婉登时灰飞烟灭，都不会比此刻更让她愤怒。
亦在错眼之间，酆都的封印、燕珣的功德合做的那个罡气罩，再罩不住厉鬼苏意婉原本的怨气与戾气。
整齐优雅的发髻散开，干枯长发披散迎风；灵动温婉的双眸此刻目眦尽裂，流出大股血泪；满是戾气的刀锋又入魂体，源源不断供应着怨气……
苏意婉此刻已经失了灵智，戾气迸发几如涌泉，她伸出枯槁长甲的双爪、露出尖利发紫的獠牙，俯冲过去迅速同另外三个厉鬼撕咬到了一处。
功德就升腾在空中，但其余三只厉鬼却分不出任何精力前去夺取，突然的变故、强悍的对手让他们在对战中捉襟见肘。
不止他们，大约冥府众鬼都不会想得到，黄泉食摊这样一个灵气充沛、祥和安宁的地方，竟然藏着一只伪装美貌的厉鬼。
不知不觉中，他们三个的魂体，已经被苏意婉撕的七零八碎，仅靠着一丝魂识在勉力支撑。
苏意婉亦不强他们许多，魂体受伤，渐渐变成了透明模样。
大约再打上片刻，四鬼便要同归于尽在此地。
但场上几鬼并不在意灰飞烟灭，齐齐失了灵智的他们，脑中只有，战，战，战。
就在此地交战愈酣之时，闻戾气而来的酆都大帝，与察觉黄泉变动的无心在食摊门口碰了面。
酆都沉默片刻，对无心道：“里头有几个恶鬼，你去收罢，我还有事。”
转身离开时，他重重叹了口气。
但无心没有听到，他罕见地在黄泉用了法术，直接飞了进去。
虽然与平时模样迥然，但他还是一样认出来那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是苏意婉。
瞥见升腾的功德，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分自己几分灵识出来，做了个牢固的透明结界，将苏意婉同那团金光拢到了一处。
剩下的三只厉鬼就没这么好运了，被收服之后，直接打入了大阿鼻。
黄泉的戾气正在渐渐散开，在结界中的苏意婉却无半分怨气开解的势头。
无心索性开了个更大的结界，将整个黄泉包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这样维护苏意婉，他也说不清。
只是千百年的实际告诉他，从心而行，不会出错。
有着来自无心的两层灵力包裹，又加上功德的润染，在无心默默将黄泉食摊收拾成原来模样之后，苏意婉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无心舒了一口气：苏意婉可能很快就会摆脱怨气，意识回笼。
可紧接着，属于苏意婉的一丝被封印的混乱记忆闯入了他的识海，让他在没有用食摊一蔬一饭的条件下，看见了如往常一样的幻相。
只是这次，幻相中男子女子，第一次让他看清了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