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堆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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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这个年,潘慈云就六十岁了。六十岁,她就可以和院长谈一谈退休的事了。不是唱不动,而是这戏真是越唱越没意思了。
潘慈云记得和华敏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颜家的晚宴上。那个时候她想,当然,仅仅只是这么一想,这个孩子长得真美,是那种花开富贵的美。再细瞧,身姿风流,收敛而不做作,舒展却不轻浮。现在淮州越剧团的接班花旦都太苦气了,筋骨虽然,但是少了股韵味,这孩子好,眉眼间有情,是活的。
世家子弟,放纵的,吃喝玩乐,无法无天;像她这样听话的,却又刻板谨慎。她倒好,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心头上。
她是谁家的女儿?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潘老师,来一段吧,《书房会》也行,《葬花》也好。”
“《葬花》太悲了,还是唱《观灯》吧,喜庆点。”
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催促她表演一段。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在这些人眼中,她依旧是娱乐的工具。不同的是,现在她有了拒绝的权力。
“谢谢你们,下次吧,下次一定。”
“就唱一小段嘛,平时你一场演出一票千金,抢也抢不到。这几年又都休息保养着,我们想听一句别提有多难了!”
听到这话,潘慈云心里一阵泛酸,哪里是她想休息呢?岁月不饶人,一来是年纪到了,越来越有唱不动的恐慌,二来……
“雅丽呢?她最近刚排了新戏,观众反响很好呢。有几段念白和清板不错,进步很大。”
“哦,是那个小说改编的新戏吧,前几天我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场场爆满,听说还要全国巡演?”
“雅丽呢?雅丽呢?”十几双眼睛在呼唤一个叫周雅丽的人。
“那边肯定要唱戏了,我们也去看看。”王家姨奶奶带着华敏之朝人群走去。
“在京都住的还习惯吗?我十几年前去过一次梁州,那里好像比京都暖和,我还记得那里的柚子很好吃,还有柿子,个头都不是很大,但出奇地好吃。真是奇怪,只有在当地才能品出好的味道,一寄到京都,就都变味道了。”
她说的很对,梁州的懒柿子是全国有名的,可是梁州产柚子吗?她怎么没听说过。
“等姨奶奶有时间,和我一起回潜园吧,望里就有许多柿子树,我陪您去摘。”
这位姨奶奶听到“潜园”两个字,脸上僵了僵,转移话题道:“快走,她们到底在干嘛,这么热闹!”
华敏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怎么她神色有些变化?潜园?问题出在潜园上?
几个年轻的太太起身给她们让出位子,侍者端来两杯茶。
她看见一个蓬松短发的女人被围捧坐在中央,脖子上搭了一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悠然地翘着二郎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掌很大,腕上缠着几圈细佛珠。
她一眼认定她就是潘慈云。
“唱《露真》吧,昨儿王老师指导过你的那一段。”
“啊呀,雅丽昨天还去了王老那里吗?啧啧啧,老人家九十岁高龄还亲自指导徒孙呢。”
“雅丽好学,招人喜欢。”潘慈云说。
“唱一段吧,雅丽,以后成了像你潘老师一样的大角儿,我们可就轻易请不动你开口了!”有人半酸半讽戏谑道。
华敏之这才注意到潘慈云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鹅黄色旗袍的女孩。鹅蛋脸,圆润的发际线,钝气的五官,乌黑的长发盘起,在一众珠光宝气中倒显得十分秀美稚雅。
她看上去年纪尚小,但浑身已散发出妇人的端庄和婉约,乍一看有弱柳芙蓉之姿,细看却带点土气与做作。
“周雅丽”,华敏之想起来了,她在戏曲资讯上看到过这个名字——这是戏曲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听说还是个才女,茶、书、诗、画,都能来一点儿。
那么一瞬间,华敏之有点羡慕这个叫周雅丽的女孩儿。她比自己年轻,在行业中发光发热,受到老师的称赞和认可。这也是华敏之所渴望的。
正这样想着,周雅丽向大家鞠了个躬,浅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只为慕君才华绝世心纯真,又怜我独居水府多凄凉。
因此我变作牡丹女,与郎君比翼双飞结鸳鸯……
我鲤鱼的眼力真不错也!
自从得见张郎后,就知道他是有情有义郎。
我与他湖畔手携手,我与他并肩笑鸳鸯。
原来怕真情说出后,一片恩爱赴汪洋。
谁知今日出意料,他不因异类便心肠。
我鲤鱼真是眼睛亮,在草堂灯下选才郎!”
她看起来很真乖。
当她动起来的时候,华敏之才发现原来她是那样瘦,然而颇具肉感的脸使人乍一看,竟觉得她有些圆润。
潘慈云笑容满面,带头鼓起掌来。这掌声不高不低,像在为自己取暖。
这不是一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徒弟,华敏之想。
周雅丽气短音粗,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王派百转千回的小腔不到味。她的音准很好,情感投入而丰富,这却是难得的。
“雅丽台上和台下简直就是两个人,演什么像什么,灵的哦。”
“演苦情戏也好的呀,上次看你的《楼台会》,我们好几个人都哭了,演得真好!等你潘老师退休了,以后淮州越剧团可就要你来挑大梁了!”
“刚开始练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感觉。后来找了傅老师,傅老师说,祝英台得爱比梁山伯更深更久,她既是在回忆过去,也是在寻觅未来。但无论是往昔还是此后,都已然是苦的了。是老师教的好,她这样一说,我就都懂了。”
“也是你有慧根,一点就通,越剧界有你们这一群新生代起来是一件幸事,后继有人啊。”
“雅丽肯下苦功夫,这是最难得的。这孩子招长辈喜欢。”
“这是戴家的孙媳妇,望山的妻子。望山你知道的吧,最近在荷兰开完画展刚回来,满世界晃荡不着家。”
戴望山!华敏之右脑里有根筋绷了起来,那个恶心的胖子!她的肚子里一阵难受,反胃想吐。周雅丽是戴望山的妻子,她来了,那,那戴望山也会在这里吗!
她必须立刻去找郁城。如果让戴望山知道郁城耍了他,照那种人的德行保不准会在这里闹一场。这里不是苦营山庄,郁城不能在这里出丑!
“诶?茂兰,这位是?”
“敏之,来。这是华部长那边的千金,明公的孙女儿,现在啊是郁太太。”说玩,她笑盈盈地看着华敏之,像族亲的姑婆望着刚出嫁不久的侄女儿。
众人的目光从周雅丽转移到华敏之身上,就像一群蜜蜂从一片杭白菊上飞往一簇百花妒。
“这位就是郁太太啊。颜太太早就和我们提起过,约了你好几次,都不凑巧,今天可算见到了!”
“郁太太在哪里高就呀?我听我老公说你是大学老师?”
“是,在京都大学。”
几个女人轻轻点头表示满意,“什么职称呀?评上副教授了吗?”
华敏之摇摇头,“只是讲师而已,没得很。”
“还年轻,也不着急,机会多的是。说起来,来,雅丽,你们是一辈的,来,认识认识。”
周雅丽也在暗暗观察这这个新来的女人,她不由自主地反感她。差不多样的旗袍,差不多的年纪,她那眉下一点红,胸口盘扣上的一颗宝石,无不藏着一股狐媚子气,真讨厌。
“郁太太,你好。”
“你好,戴太太。”
“郁太太是梁州人,雅丽的《大唐贵妃》第一场巡演就是在梁州吧?你们看,这不就是缘分。”
“是吗?我也耳闻过这出新戏,听说观众反响很不错,收获了一部分年轻市场,是越剧发展与革新的一大步。”
“谢谢,过奖了。”周雅丽露出笑容。
“郁太太看起来很懂戏啊!”
“我也爱看戏。”
“那快来,来来来,这一位是我们的潘老师。我听说你上次和郁城还去看过单老师的《红楼梦》,你看,林妹妹今天就在这儿呢!”王茂兰又把她往前引。
潘慈云依旧稳稳坐着。
“你好。”潘慈云朝她伸出手。啊,她的手真的好大,手很暖,有点硬,像男人的手,她能感受到关节。
“潘老师,你好。”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潘慈云有一种莫名的害怕,这怕中带着敬,敬中又带着爱慕。
“年轻就是好啊,你看她们俩,穿着这么素雅的旗袍都显得那么光彩照人。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果然不错。”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笑了。她们大部分都是来自江南的女子,在小桥流水中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后前往恢弘的京都和父亲或哥哥们会合,接着遇见一个携手前进共度余生的人,最后开始书写自己的故事。
众人聊起南北方的差异。华敏之犹豫着要不要去和潘慈云搭话,“不如归”三个字萦绕在她的心头,或许现在并不是提及这个话题的好时机。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美好,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萌生:我的妈妈也是这样温柔美丽的吗?
妈妈,她很久没有想起这个词了。
“华小姐,华小姐,在想什么?。”颜筝端着一杯酒,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
“哦,没什么。”华敏之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是龙舌兰,辣中带苦,一股青草味。
二人后退几步浅聊。
“唱戏的人五官都长得很妩媚。我听姨婆说潘老师年轻的时候还演过电视剧,如果没有遇见张伯伯,她现在一定活跃在娱乐圈吧。”
“在娱乐圈不如现在这样舒坦。”
“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各有各的好。”
“是啊,没走过的路谁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条路呢?”
“我既不会唱也不会演,更不爱热闹。我还是比较适合钻书袋子里。”女人和女人聊天就是不一样,华敏之感到很愉快。
“是啊,郁城哥哥说你不爱参加聚会,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她叫他什么?
颜筝狡黠一笑,呵,就是要让你不痛快。
“胡说,看我回去教训他。”华敏之反击。
颜筝讪笑,鬼才信。
“姑姑,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这么一大群人围一起,哟,潘老师,贵客!什么时候来的?”二人正擦出点敌对的火花,颜太太领着一半脂浓粉艳的太太们来了。她拉过颜筝大摇大摆地坐在潘慈云身边,粉扇一推,斜着肩膀背朝着她。
潘慈云终于站起来,“好久不见呀颜太太,这里可真漂亮。”
颜太太的有意忽视引起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华敏之却一点也不生气,她落落大方重新回到王茂兰姨奶奶身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她就奇了怪,自己和颜太太是结了什么仇什么怨?非得这样阴阳怪气排斥自己?
“雅丽是个好孩子!懂事又聪明,事业、家庭一把抓。这是几个月了?巡演完回来就能安心养胎了吧?还好你们这出戏啊是文戏,要是都跟鲤鱼精似的,在台上翻来滚去的,那可不得了哦!”
原来她怀孕了。华敏之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了。颜太太说得没错,她真是一个热爱舞台的人,女人怀胎十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带着宝宝在练功房里排戏在剧场里演出又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她敬佩任何一个能平衡自我与母亲双重身份的女性。
不好,戴望山不可能让怀孕的妻子一个人来参加晚宴。
别慌,她告诉自己冷静下来。郁城现在和自己是分开的,是走是留,他们需要先会合商量。
“姨奶奶,我想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儿我自己去内厅,您不用等我了。”
“怎么了,哪里不习惯吗?”王茂兰摸了摸她的手,华明龙特地打电话要她多照顾这个孙女的。
“我,我想去找一下郁城。”
“原来如此。”王茂兰会心一笑,她想起刚才潘慈云说的话,年轻确实好啊,明媚的容颜和甜蜜的爱情都只有年轻人才配拥有。
“去吧。”
她躲进休息室拨通了郁城的电话。
“喂。”
“你在哪里?我有事情找你。枫林旁第二间休息室,我在这里等你。”
“什么事?这么着急?在电话里说。”他那边似乎有事脱不开身。
“戴望山”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吱啦”一声开了,扭进来一个喷香的女人——是林涵。
“我很想你。”
对方无语。
“不介意我进来吧。”
“介意”。华敏之挂断了电话,摆出一张臭脸。这个女人骗了她,触犯了她的底线。
好在林涵的脸皮够厚。用高跟鞋勾上房门,她轻车熟路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软中华,熟练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根递给华敏之。
“外面太无聊了。”她火速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这里不欢迎你。”
“这里?这里可不是潜园。都是来作戏接客的,说什么欢迎不欢迎?”
“林小姐,你说话太难听了。”
“话说得难听点怎么了。我这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呀。华小姐,来一根,我记得你说过,你抽中华。”她以老朋友的口吻说道。
久违的烟草味令人醺醺然,吸入的少许烟雾在她喉咙里狂欢,华敏之舔了舔嘴唇,“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天爷作证,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我告诉你陆师桓回国了,还去过梁州日租界,我在帮你呀!”林涵已经扣下打火机,火苗“咻”的一声窜了出来,她把烟递到华敏之眼前。
华敏之不耐烦地推掉烟,“我问过爷爷了,师桓没有回国,他在蒲甘。”
“呀!你居然还知道他在蒲甘。那你怎么不去找他呢?他不是你男朋友吗?”林涵有点惊异,老不死居然会告诉她陆师桓在蒲甘。
“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林小姐,我不知道和林叔叔他们有什么关系,也不想知道。过去的事我不追究,你也别再来自讨没趣了。”
“啧啧啧,你看你看,我说东你说西,华小姐,你怎么就不敢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呢?只会逃避是没用的。你就那么相信你爷爷?他让你去和一个陌生人结婚,把你放在京都不闻不问,你不对他起疑心吗?”
“挑拨离间对我没用的。”
“我在提醒你,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好歹在国外呆了几年,怎么思想还这么封建保守,看来潜园对你的荼毒很深啊!”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家庭。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可怜你啊,被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别说了!”华敏之不耐烦地打断林涵的话,“有话直说,我最讨厌拐弯抹角磨磨唧唧。林小姐,请你明白一件事,上次你和颜太太合起伙来把我关在苦营山庄,已经让我对你产生反感,所以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在我心里可信度都极低。要说就说真话,把事摊开来好好说,别给我阴阳怪气的,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何必呢!我还有事,你要听得进去我的话,找办法弄到我的联系方式对你也不是难事,找个地方我可以跟你好好谈一谈。你要纯粹想搞事,我劝你趁早断了念头,免得害人终害己!”
呵!我真是小看她了,脑子很清晰嘛。看着华敏之离开的身影,林涵点燃了第二根烟,怎么才能约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