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聊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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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高老师。现在吗?我,我在外面。没有那么快。我,那个,明天吧,明天我去找您。嗯,好。”
天河的小别墅内,华敏之挂断高一良的电话,正对着一叠厚厚资料发愁。左眼一跳一跳的,真奇怪。
今天上午一下课,郁城就派人去学校把她接了回来,丢给她一百多位名流的相片和介绍——这都是下午晚宴上要见的人。
她在梁州也曾耳闻过颜家年年在夏末秋初时节举办慈善晚宴。趁着颜绍熊过生日,京圈内有头有脸的人大都会来露个脸。听闻她们的宴会确实与别家不同——抛却了几分铜臭闪耀的灿光,倒像二十世纪初租界里的沙龙,平整的指甲盖在闪闪发光的金币上弹出清脆的音符,纸醉金迷中颇有几分艺术的畅想。
而且流程单上有场拍卖会,一幅清初四画僧之一——石溪道人的真迹会进行现场交易。她很感兴趣。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到最后都成了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拼凑物。商界的,政界的,曲艺圈的,娱乐圈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高高低低形形色色的人物,看得华敏之头昏眼花。心里越急,脑子越乱。郁城怎么不把资料早点给她呢?
她是有些压力的。作为别人的太太,她必须表现得体。作为梁州华氏的一员,她更应该谨言慎行。有时候,你自己不仅仅只属于自己。
“记住了吗?”郁城换完衣服从楼上下来。
“记不住。”华敏之合上资料,“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都认识的。我有脸盲症。”
“挑你看着面善的去记。”
面善的?那就是有眼缘的。她重新拿起资料夹,往前翻,有一页被她折了个小小的三角。那页上面是个女人的半身像,看不出年纪,蓬松乌黑的短发,穿了一件高领大红色毛衣,一只手抵着下巴,对着镜头盈盈浅笑。她是国家一级演员,淮州越剧团当家花旦之一,也是张行长的妻子。
她见过她,就在人民剧院。
她是林妹妹,也是潘慈云。
简介最后的几排小字让华敏之神经紧绷——“昙花庵九曲巷36号,不如归”。这是陆师桓失踪前最后出现过的地址,在来京都的前一天她就去过了。
华敏之不动声色地将纸张抚平,“潘慈云,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个吗?在人民剧院。”
“是的。”
“为什么要标上她的住址呢?不如归?听说她是淮州人,也一直留在淮州工作。“
“‘不如归’是王老先生给起的书房名,当年赠与了淮州越剧院做驻京临时办公点。虽说暂归□□管,但现多年前产权变更,写在了潘慈云名下。最近昙花庵一带预备拆迁……”
话未说完,门铃响了。
原来是造型师到了,还是上次的那个法国人。几个月不见,朗万先生蓄起了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更像一个艺术家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女助手。这是一个丰满的意大利姑娘,一头泡面卷的长发炸开来,说起话来粗里粗气,小别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美丽的夫人,让我看看你的礼服。”
像个洋娃娃一般被人摆弄着,女助手把她的长发盘起,把一堆复杂的化妆品推开,然后开始在她脸上作画。
华敏之脸上长了一颗痘,一点红,藏在眉下。
“这可怎么办呢?”女助手咬着眉笔的一头,皱着鼻子问自己。
“怎么了?”朗万先生走过来,用食指托着敏之的下颌端详一番,在上面仔仔细细点了一个微小的梅花红点。
“画龙点睛,中国的成语,是这个意思吧?”
华敏之接过他递来的小镜子,眼神却落在自己的下眼睑处。细纹,右边眼睛内眼角旁边长出了一条又短又细的皱纹,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抚平。
“郁太太,最近睡眠不是很好。”
“是,晚上常做恶梦。”华敏之惊诧于一个外国人竟也了解望闻问切之道,“你怎么知道?”
“眼珠子,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你的性生活好像也怎么幸福吧?”
他这话说得过于露了,但是对方是个外国人,她遂不扭捏,“也是从眼睛里看出来的吗?”
“不是,是你的嘴唇,你的嘴唇告诉我的。”朗万笑着说。
郁城在车库旁点了一根烟,扔球和辛巴玩。他对女人化妆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担心辛巴在屋里捣乱。
呵!她真是一点动物缘都没有。
车子在大路上拐了个弯,开始看见严阵以待的安保人员,最外圈还有一列特警。再往前行驶,黑衣服的保镖却显而易见地少了,在一幢红砖洋房前下车,走进富丽堂皇的厅堂,却不停留,正门进,后门出,绕过大花园。
原来是在隔壁。
绿树浓荫,呖呖莺啼,那声音愉悦中带着复杂,像一首短调,每一只都在鸣唱不一样的故事。
保镖、助理和司机在门口止步,郁城牵着华敏之的手往前走。路边有几只长尾尖嘴的宝蓝色小鸟蹦蹦跳跳,那是颜筝养的细尾鹩,它们也不怕人,悠闲地抬起细腿在地上拨弄着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保留了民国时期的装饰与风味。宽敞,明亮,洁净,热闹中却不失宁静。巴掌大的金黄色的枫叶铺满了灰砖小路,枫树的根部被整齐划一地涂上了白漆,在欲冷未冷欲暗未暗的午后,增添了几分凉意和光亮。
“要我做些什么吗?”华敏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她没有耳洞,耳钉紧紧扣在耳廓和耳垂上,又疼又痒,弄得她很不舒服。
“不需要。”郁城的心跳得有点快,她今天太不一样了。
华敏之点点头,不再说话。干脆取下了一个耳钉,扣在了胸前的盘扣上,一只耳朵至少舒服点了。察觉到他的脚步略微沉重,她主动牵住他的手。
“你最喜欢藏单上的哪件拍品?”
郁城想了一下,说:“挺杂的。手表吧。”
华敏之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喜欢山水画吗?我还指望你竞拍呢!”
“拍下来干什么?”郁城知道她好心缓解气氛,便也跟着胡说八道。
“送给我不可以吗?”
“呵。”郁城笑了,“买不起。”
“小气鬼。艺术品有很大升值空间的好不好。”
“有价无市,留着发霉啊。”
华敏之一嘟嘴,“真扫兴。”
“真的喜欢?”
“真的。”
“那把房子卖了,买画,还有余。”
“那我们住那儿?”
“奶奶家。”
她笑着摇头,“那你要天天睡书房。”
郁城微笑着不说话。
“好啊,你又占我便宜!”好心没好报,她生气地甩开了郁城的手。
外场就在这平而宽的庭院里。木制回廊上有一支小型乐队在演奏《胡桃夹子》。她对这出舞剧实在是太熟悉了。琴声流进耳朵,她已经能看见粉嫩灵动的糖梅仙子在跳跃旋转了。
颜绍雄在草坪上举着酒杯和谁说话,飞了个眼神过来表示欢迎。一个挺拔的陌生男子走过来,郁城和他打了招呼,接过侍者的酒水,携妻子和其他宾客打招呼。
他又恢复了从容,礼貌、谦逊,酒杯永远放得最低。好多人她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但总会认识。
“郁先生,你好。”
“你好。”
“今天天气很好。”
“郁太太。”
华敏之有些恍惚,真不知道“郁太太”到底是谁。
“是呀,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她想,京都的天气多是晴朗的,无论哪个季节都是潮湿多雨的。
“代我向明公问声好。”
她一时分不清他们说的“明公”指的是谁。
“天凉了,腿脚好点了吗?这样的好天气应该出来走走。”
哦,不是潜园的爷爷。
好多人认识她,或者说,那些人比她用功一些,做了更完备的功课。
嫩绿而柔软的草坪上,高跟鞋和皮鞋像幽灵一般游移。一条生命踩踏着千万条的生命,然而她们并未察觉任何不妥。
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坐在白色的蓬伞下谈论起石油,墨西哥启动了年度石油对冲计划,上周的油价暴跌7,世界首富搭乘飞船进入太空停留3分钟,他们在琢磨什么时候能轮得上自己。上了点年纪的,说家里的厨子,狗子,儿子,却绝口不提经国大事。
几个拿着折扇的年长的女性微笑着过来打招呼,一个盘发的瘦女人,也穿着旗袍,在礼貌的寒暄后,却不急着走,而是把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上,示意她和自己朝枫树林走去。华敏之看向郁城,这是谁?
“去吧。”他的眼里充满了温柔。
那一刻她产生了怀疑。或许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他的真诚里泄露出虚伪,他的淡漠中潜藏杀机。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见郁城还是站在原地望着她,周遭孤冷,唯有一双眼睛,柔情似水。
她刚才一定是想岔了。
林子里的草坪昨天都被仔仔细细地修整过,鲜嫩的草叶青青的伤口似乎还未完全修复,散发出一阵夹杂着泥土的草香。这里放了几张光滑的原木长桌,女人们翘起白皙的腿,坐在搭着鲜花的椅子上聊天。
“你叫敏之?”
“像个男孩的名字。”她笑起来,眼角有优雅的皱纹。
“我该怎么称呼您?”华敏之抿着嘴也跟着笑,尽量摆出娇憨的模样。
“怎么称呼?让我想想。”她把折扇抵在下巴上,俨然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你叫逢霖爷爷,奶奶,姨奶奶,叫我一声姨奶奶吧。”
“姨奶奶?”
“我姓王。”
华敏之明白了,这是大奶奶家的亲戚。但她还是不敢去挽那只带着翡翠玉镯的手,只是靠得近些。
这位王姓的姨奶奶把她又介绍给了圈子里的其他几位女士,都是四五十岁的太太们。她们都很慈爱。一位胖太太眼睛厉害,一眼就看出了她身上那件旗袍的工艺,夸她眼光好。大家说起自己的事业,孩子们的学业和捣蛋,诉苦里带着得意。
那边有**个人围着谈笑,声音曲曲绕绕飘进她耳朵。华敏之一边认真听一边找人,但她不太记得潘慈云卸下戏妆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