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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嘉禾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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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瑛独自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发呆。郁先生和华小姐都没有下楼,今早医生又来了一遭,她稍稍心安,心里却依旧发慌。或许是自己上楼的事被发现了,又或许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把自己赶走。

这孙女和孙女婿却比不得爷爷光明磊落,她想。

客厅里传来响声,她急忙探出头小心翼翼去望,原来只是辛巴在闹。桌上的菜热了两次,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大爷爷也是我的亲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不是十分必要,请你不要去干涉他的私事。”

“如果很有必要呢?”郁城站起来。

“请你手下留情。”

“凭什么?”

“他已经老了,也退休了。”

“狐狸越老越狡猾。”

“你不该这么说。”

“那他也不该这么做。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不肯放权让位,搅和京都和望里明争暗斗,又派人来监视我的私人生活,他是自找。”郁城嘲讽地说道。

“你!”华敏之心里一阵不痛快。她觉得郁城是一个很无情的人,他好像对谁都很冷淡,即使是在大观的家里也只是多了三四分温柔。他总爱把一些现实血淋淋剥开给她看,叫人生气却无法反驳。潜园里严苛的家教教会敏之谨言慎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做一个体面人。可眼前的这位呢,像泥潭里的一头野狼,高傲中带着痞性,真诚里带着狡黠。

“何况大爷爷下马,你们不会成为受益者之一吗?”

“同室操戈,祸起萧墙,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华敏之愤愤不平地说。

“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吗?他也是你爷爷。你借他权势上位,也需靠他声威功成身退。不确定的事不要去做。”华敏之的眼睛盯着郁城,神情严肃。

此话入柳絮拂心,莫名心虚,郁城躲避她的眼神,他被突如其来扣在头上的凝重身份镇住了。是的,他明白眼前人是他的妻子,却忘记自己也是他的丈夫。

“我会慎重。”

华敏之坐在床上松了一口气,她捂住眼睛揉了揉,睁开眼,有双手楼住她的肩膀。郁城扶她从床上起来,另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男人的气息将她包裹,华敏之本能地蜷缩躲避想推开他,却被牢牢锁住无法挣脱。

“放心,扶你下楼吃饭。”

“我们还是留下张阿姨吧,如果把她赶走,恐怕……”

“随你。”郁城漫不经心地应着。他联想起这几天郁南丘汇报的望里镇种种事端,事情虽小,但桩桩件件都似乎隐藏埋伏,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娶华敏之时,本只想借华明鹤之手修造宗谱,那种自负迂腐的乡绅类人物骨子里根本瞧不上自己,他也不愿花力气做孙子。梁州与京都,他当然更倾向京都。

然而今天的事让他的想法发生了些许转变……

这边斜风细雨,那边愁云惨淡。

天蒙蒙亮,华明鹤醒来拿出针包给自己扎了两针,稳住了气息,撑着桌子来到衣柜前。家里现金不多,他取出存折,又捧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木匣子。匣子不重,里面有一对翠绿的玉镯子,一个南海观音玉牌。他把玉牌拿出来,把存折放进去,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块手表,用红布包好,放进匣子里。

颤巍巍爬上椅子取下算盘,他僵硬的手指“啪嗒啪嗒”拨打算珠,开始算一笔糊涂账。

公鸡啼出一个大阴天,短暂出了会儿太阳,逼得人脱了外套,转眼间又阴云密布,天上的灰云层层积压,叫人看的喘不过气来。

华明鹤穿着一双棉拖鞋坐在塌上。他唤来胡月仙,嘱咐她去市里取现金、当东西,给法师道士包红包。

“诶。”胡月仙心酸地答应着。她第一年来潜园时就见过这匣子,那时候还是满满当当的,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块,一转眼自己从年轻的寡妇变成了老婆娘,这匣子有出无进也日渐空了。

到了晚上,赤海沙滩上扎旗搭棚,黄色的灯光映照着茫茫的海水,胡月仙披星戴月肿着眼睛回来了。美智子给她披上一件外套,端给她一杯温水。

“镯子当了三万,手表当了四万。”

“这么少?”

“唉,这世道,物价涨得飞快,好东西却越来越贱,日子越发难过了。”

“这样算来,还缺三万。福良怎么说?”

“他啊,”胡月仙把茶杯一放,气呼呼地说,“烂木头一根!有了钱就什么都行!”

大观集团做事很果决,依判决当日便支付了赔偿款,也在第一时间遵从望里镇的规矩把司机五花大绑押送至华氏祠堂,郁南丘提出要尽快疏通海参路,不能耽误工期。

众人都知道大观集团是个正规算有点良心的公司,华福庆的兄弟们也不再敢打郁南丘了,他们顺势堵住了海参路,把矛头指向了华明鹤。

活生生一条人命,不能死得不值当,有肉得大家分着吃。

华明鹤挠了挠他软塌塌的一头白发,撩起外衣颤巍巍地蹲下去开柜门第二层,搬出几件冬天的棉裤,最里面露出一个军绿色的保险箱。

摸到一半,手机响了。美智子凑过去看,脸上一慌,“是蛮蛮。”

“接。”

不敢说话,却偏偏说了许多话。两地两人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都呆呆地坐着放空。是思念,也是隐忧。

正准备吃药,又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寂静。胡月仙看了一眼显示屏,把手机递给了华明鹤。是嘉禾中学庶务处的李老师打来的电话,学校的一批物资要到货了,商家催着收尾款。六十副琴桌琴凳子,六十六把古琴,一大批新课程教材教具,以及明德楼、思齐楼的修缮费用,款项都还差了一大截。今年正常招生居多,不搞提前招和特长生,学费这一块和往年根本不能比。

华明鹤让他先去找贾副校长,他是主管学校财务。

“明公,贾校长刚和我说,咱们在梁州银行申请的贷款没通过。”

“政协和教育局那边呢?我打过招呼的。”

“问了,没人理。一直是个毛头小伙子在接待,说是领导外出考察了,主要负责人忙得很。”

木板凳硬得慌,坐着硌屁股。华明鹤几次想起身,但肚子发胀,双腿无力,终究还是坐着了。挂了电话,他让胡月仙带着、美智子先去休息,自己一个人还要再忙活一阵。两个女人担忧她的身体,但知道自己留在此处是多余,便慢吞吞洗漱完在里屋铺了床,一夜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不敢合眼。今日入秋,昨儿出了太阳,胡月仙痛痛快快地晒了被子,此时地被窝暖呼呼的,但怎么也弥补了两人心中阵阵恐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贾副校长就敲响了潜园的红木门。这是一个留着寸头,浓眉小眼,皮肤黝黑不高不胖的中年男人。他是来向老师道歉请辞的。梁州银行的大学同学没有给他面子,根据风险报告拒绝了嘉禾中学的贷款。他感到羞辱且委屈,终于在这秋风乍起的第一天来到潜园负荆请罪,乞求老师的原谅。

华明鹤刚睡下不久,披着中山装坐在书房里,啜了一口白粥,流质的米粒顺着喉咙沿着食道往下滑。肚子里一股暖意蔓延开来,他想去一趟卫生间。

学生坐在椅子上等老师回来。他很奇怪为什么老师要频繁地出去。

环顾四周,空了很多,小时候他曾经和伙伴在这里听老师讲《论语》,那时候有个漂亮的姑娘,穿着白毛滚边的袄子给他们倒茶,墙角立这一个比人还高的大空调,却不开,终日用一块柠黄色的蕾丝布罩着。

地中央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旁边放着一把火钳,他最爱用钳子捅炭火。这是个技术活,厉害的人能把火越捅越旺,技术差的人一两下就把星星之火戳没了。“窟窟“几声,明亮的火星子乱蹦,自己都没发现,衣裳什么时候被溅了好几个小洞。那种洞特别丑,就像被坏老鼠啃过似的,一点一点,又小又密,回家会被母亲臭骂一顿,一直念叨到明年再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如果幸运的话,是师母先发现了,那她就会给自己递来一件时髦的新衣服,示意自己脱下让她去缝补。

那时师母已经能讲一口很流利的国语了,可她还不太敢讲,总用一双温柔地眼睛看着你。以前听父亲说外国人的眼睛是蓝色的,可他发现师母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不过比望里镇的人都要大要圆,就像她的脸也是如此,像一个乳白色的香瓜,看起来又香又甜。

正这样胡思乱着,老师回来了。

华明鹤提笔在辞职信上签名,盖章的时候发现印泥快用完了。他用手把缝隙处的红泥挖出来均匀地抹到章上,“还是回老地方吗?”

“是,一直缺人。”贾校长在望里镇算是半个大学生。当年他以全市理科分数第一名的成绩被金台大学数学系录取。大二那年听说数学系要专门搞研究的,怕找不到工作,又转到财会系。大三的时候,他的父亲喝了几杯酒在阳台上浇花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几天,没有及时就医,在家人大意之中去世了。他因此辍学,顶替了父亲在南货加工厂的工位。那一年华明鹤亲自去他家里劝说不要退学千万不要退学,甚至愿意提供学费和生活费。

但是被他母亲一扫帚赶了出来。那个时候华家三房的名声不太好。

再后来,贾校长和加工厂里的女会计董文丽结婚,并且离开望里镇去梁州发展。后来又辗转到陌生的西部城市定州。和关山南北相比,定州贫瘠而且落后,谁也猜不透两夫妻的心思,也无法说清他们在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总而言之,二十年的青春,都留在了这片浑厚的黄色土地上。

“董老师,贾老师。”孩子们都这样称呼她们。

贾校长和董文丽在定州开了一所教育机构,主要是办小学生晚托班,周末开一些辅导课程。他主要负责高年级孩子的数学作业,兼机构的厨师和卫生管理员。行情好的时候就扩招,行情不好的时候就少招一些,松松紧紧,赚赚赔赔,说好挺好,说难,挣钱哪里有容易的呢?

当年迈的老师诚挚地邀请他回乡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接不接受,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心底埋着,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会解二阶降价方程,除了吃喝拉撒挣钱养家以外,还有人关心他有没有想通bsd猜想。他很感动。

在和妻子吵了一架后,他决定试一试。

久违的家乡,和每年春节回来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连母校也变得面目全非了。颓废与贪婪,蛀虫发疯了一样蠕动身体疯狂啃食,大厦将倾,回力无天。筹不到钱固然是他的痛心所在,但杯水车薪,远水近火,或许庆幸的恰恰是借不到钱。

“文丽不会骂你吧。”华明鹤盖好章,抽出一张宣纸把食指上的泥擦干净。

“不会的,本来也是想为家乡做点贡献嘛,是我自己没本事。”

“别这样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你是个大男人。回去好好说话,不会说就闭嘴,夫妻之间和气最贵。“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是空的。

华明鹤有很多好学生。他们赤诚且善良,却多多少少在老师的耳濡目染之下变得有些愤世嫉俗。他们大多没有世人所认为的好的事业和成就,往往脱离预想的轨道,走上一条自己从来不曾预料到的小路。这条路人迹稀少,宁静幽远,芳草萋萋。

在博物架上他找到一个白釉刻花玉壶春瓶,外翻的瓶口处有一处豁口,那是小女儿小时候玩耍不小心碰碎的。华明鹤从里面倒出一个镶金玳瑁镯,用用一块红布包了,又拿出一套中华书局精装版的四大名著,连着镯子一起放进一个粗厚的牛皮纸袋子里。

“本来是一对的,年初你师母去看黄大仙,用了一只。这个给文丽,大老远的把你叫回来,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孩子有十几了吧,这套书该是能看得懂的年纪了。今年过年,回来带他来让我瞧瞧。”

贾校长一阵心酸,他接过袋子,掏出里面的金镯子还给老师。“您留着,文丽好着呢,昨天晚上还和我视频问您的安,她那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老师您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华明鹤又把红布推回去。他掰开学生粗粝的手掌把镯子塞进去,然后合上他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收着,别推,我最烦这套。”

成年后贾校长来潜园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提着沉甸甸的书,贾校长走出花厅,华明鹤没有起身相送。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他觉得好累好累。

胡月仙从厨房里提着一箱大闸蟹出来,“头批的蟹,带回去尝尝鲜。”

贾校长苦笑,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潜园就像一座优美的监狱。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典狱长和教官都在旁边赠予他临别的礼物,教诲他改过自新,出去后重新做人。

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提着书,右手提着蟹,沿着石阶往上,晃晃悠悠地向大马路走去。

今天的第三通电话,华明鹤打给了郁城。万物皆可抛,嘉禾除外。

“当初大观已经以慈善捐助的方式给了嘉禾八十九万,又替学校偿还了六百四十三万的外债,这笔账如果被查起来本来就难办,况且海神庙和护台宫两处工程资金也吃紧,现在一时间确实拿不出多余的钱,还请您谅解。”

放屁。

“钱不会让你白出。陆有德出狱陆家有钱还你,如今你也是嘉禾的董事之一,总不能让投入的钱打水漂。”

“我这微不足道的董事实在不值一提。先前的钱是本是我的一片诚意,言出必信,您不必挂在心上。我这里确实还能拿出十几万,但杯水车薪,恐怕您也看不上。恕晚辈直言,嘉禾财务亮红灯只是第一个危机征兆,您不收反扩,只怕是个无底洞。当务之急不是花钱堵窟窿,而是要挖病灶除病根……”

“说吧,你想要什么。”

华明鹤打断了郁城的滔滔不绝。是,这小子说的都对,可惜说得不是时候。望里镇的病灶是嘉禾,病根也是嘉禾,他必须赌一把。

呵,郁城自嘲一笑。下半段还准备略表忠心呢,这下倒省事。人老了必定伴随着固执,固执往往伴随自负,自负则导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甚至在心里闪过一丝对自己六七十岁时脑袋状况的隐忧。

“赤海。”

他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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