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火车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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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婉莹在老旧的车站大厅来来回回找遍每个角落,依旧没有看到郭倩倩的影子。照理说戴望山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可这里人挤人物挨物,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即使闯进来一个穿红裙子红皮鞋的女孩儿,也会瞬间被这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羁旅之思奔波之愁湮没了。
“找到了吗?”郭珉从另一个边一路挤过来,脖子上背上汗津津湿了一大片。
“没,你呢?”
“也没有。”
“有没有可能坐飞机去?”
“不会的。倩倩和我说过,戴望山要带她去看真正的铁轨,去看海,看海边的花。”
总觉得今天车站里的人格外多。玻璃里映出一张张迷茫和麻木的人脸,高一良坐在车窗前想,端午节已经过了,中秋未到,这些人急着去哪里呢?别人去哪儿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前往的是回不去的故乡。
本想把手头大观集团的外快做完再动身的。可从大观回来后,他提起笔来已落不了字了。敏之和郁城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师让敏之来京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思永的学费,梁州的房贷,美伊的药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来他怎么变得如此忙碌,他不缺钱,但一年里有大半年是在为钱奔波发愁。钱哪里有挣够的时候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一对年青的男女,男的高胖,女的高瘦,化了妆,年纪比敏之小一些。他们在他不远处坐下。一股香水味随之而来,芳香下垫着一点咸味,让高一良回忆起赤海的沙滩。记得多年前黄美伊的聘礼中有一对两斤重的黄鱼干,黄美伊嫌有脚臭味,吃不惯,拿去喂了学校里的流浪狗。那时候他还没评职称,住在没有卫生间的宿舍楼里。
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坐在他对面。
“呜——”火车开动了。除了西北地区和梁州,全国各州都已经通了动车。西北高寒,梁州则是因为路线迟迟无法动工。无论是那条路,都必须以破坏文物古迹为代价。文物局、林业局、文化局,环保局,甚至连公安局都有人跳出来反对。哦,对了,梁州人,网络上连续七年被评为“最排外的本地人”,甚至被京都日报点名批评。然而,也是梁州人,连续八年被评为“最美家乡人”,梁州人重情重义,出梁州,不忘梁州。
他高一良离开梁州二十五年他从未敢忘记梁州,忘记望里。
火车抵达第一站的时候,襁褓里的孩子醒了,哭得很大声。那妇人先是拍着孩子哄,哄不好,只好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她头上裹着头巾,头陷得很低。高一良假装读书挡住脸,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他很少抱过孩子。怡青怀敏之的时候,他在金台大学读书;生下她时,他躲在深山里,后来又逃到了京都,从未见过她婴儿的模样。
黄美伊怀高思永的时候,他全程陪在身边。那时恰巧装修新房,他们寄住在岳父母家。思永出生前一天,他就请了假在医院陪着。那阵子,医生护士、岳父岳母、保姆、探望道贺的同事、朋友……每天进出十好几人,他常常被挤在病房里的卫生间旁。好不容易都散了,他又被抓去出高考卷子,被关了两个月,刚出来,马不停蹄被派去日本访问一年。回来后思永都满地跑了。
高思永出生的时候,外公外婆早给小宝贝准备好了金手镯、金脚镯、金项圈,夫妻俩的卧室里早早挂上了一盏莲花童子灯,这叫“添灯”,寓意“添丁”。
第二天专门照顾月子的阿姨让黄美伊抱着孩子躺床上,给母子俩盖上一床八宝纹的被子,拉上窗帘,屋子正中央放了个铜盆,装了半盆温水。当日来贺喜的都是亲戚们,满屋子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柜子上,桌子上到处都放着大红色的果篮,苹果香蕉和杨桃,果香和奶香洋溢,每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阿姨从美伊怀里接过孩子,岳母给女儿围上头巾。孩子被脱得精光洗了三遍,倒也乖,一直眯着眼享受着,不哭也不闹。他从阿姨手里接过孩子,在她的指导下给孩子穿好衣裳,又还给黄美伊。美伊把孩子的衣裳理了理,让他更舒服些,再把孩子给岳母。岳母抱着孩子摇了摇,接着把他递给岳父。就这样,在一片轻柔的欢声笑语中,孩子们被姑姑阿姨婶婶舅妈舅舅姑父姨父哥哥姐姐阿婆舅公阿太们传递着爱抚着呵护着。
健康聪明,吉祥如意,金榜题名,平安快乐,茁壮成长。大人们每说一句祝福语,就在铜盆里投掷一份礼物。有观音玉佛牌,有银麒麟项圈,有负屃的金印,翡翠的玉镯子,还有金戒指银戒指玉扳指……
等人走后,高一良把这些玩意儿拿起来看,规制都很小,但材料都是真的,做工很精细。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东西都显得那么有灵气,干净,纯洁,即使是象征着玉堂金富贵荣华的金印,因为缩小了几号的缘故,也洗净了铜臭和势力气,变得如此可爱漂亮。他想,孩子的力量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在生命的初始竟有净化天地的神力!
是的,自从高思永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腐朽的一声不也开始枯木逢春了吗?评上了职称,分到了房子,参加了访问……名和钱,都慢慢来了。他幻想,以往的荒唐是不是可以到此结束了呢
怎么可能。
“一良?一良?”
“你是不是累了?”
“不累。渴吗?要不要喝水?”
“不渴。来,你坐到这边来,椅子凉,床上软。“
是的,人散后,屋子里的暖也被带走了。
“你们南方人也这样吗?给孩子庆生。”
“我,不知道。”
哦,她不该问这个的。高一良是孤儿。
“本来我们也早就不兴这个的。我听爸爸说,这边孩子也就满月的时候摆几桌酒席就好了。但咱们思永不是大年初一生的嘛,爸爸去大观找人算了命,算命的说,孩子的数是大吉,除了二十岁出头小灾小难,医生都是顺遂的。爸爸很高兴,又说你最近在学校也稳定下来了,妈妈的病也好转了,都说宝宝是我们的大福星!我的小宝贝哟,你听到了没有,你是爸爸妈妈和姥姥姥爷的福星,小福星!”黄美伊用鼻尖去轻轻蹭儿子的额头,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爸爸还信这个吗?”
“该信的时候就得信!对了,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习俗?你说出来,我们也照办,总不能都按我们这边来。爸爸那边也很重要的,是不是呀,我的小宝贝?对了,满月的时候,要不要请老师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也可以让思永叫老师爷爷。”
“不,不用了。路太远,不为难他了。”高一良脸色骤变。
“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你好好睡一觉。孩子昨晚吵了你一宿。”
高一良想了很久,他确实不知道望里镇对孩子的出生有什么讲究。他的敏之出生的第二天也是这样被长辈们簇拥着祝福着的吗?
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高一良拿着几本书来到了医院。黄美伊打开看,蝇头小楷,是朱熹的《论语集注》。
“这是什么?”
“给孩子当枕头用。”
黄美伊把书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你抄的?”
“不是,是老师。”
“有什么含义?”
“读书好。”
黄美伊噗嗤一声笑了。我的傻老公哟!
但她还是用枕巾包了薄薄的一本垫在了孩子的脑袋下。就这样,高思永睡了一个月的《论语集注》,睡成了个大平头。为这事儿,后来上初中的他还和高一良大吵一架。
“丑死了!跟发育畸形似的!你还大学教授呢,老封建!”
那么敏之呢,她也是被祝福簇拥着出生的吗?
高一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她已经五岁了。
被关进宾馆出题前,他带着《论语集注》回到了望里镇。冷啊,二月的南方,湿冷噬咬着骨头,离家四年,他已经无法适应这样潮湿的天气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思念过自己的女儿,就像他从未向现在这样对华怡青感到愧疚过。
竹林,依旧的竹林。黑夜,依旧的黑夜。敲门,依旧的沉闷声。
无人回应。
门是虚掩着的。
灯火通明,葡萄藤上还返着青,水缸里是土黄色的残荷。初春,虫儿未醒,明月寂寂。
石桌旁坐着一个裹着鹤氅的妇人,站着一个穿着袄子,围着围巾的孩子。孩子还不够高,脚下垫着块大青石。石桌上有一个宽口的大铜盆,冒着白色的热气。
她们在拔鸡毛。
他不敢认。站在门口挡住了凄冷的北风,站了许久。热气消散了,半睁着眼的公鸡裸露着不白不黄的身体,鸡皮上有凹凹凸凸的毛孔,鸡爪子僵硬着指向他。他没有说话,妇人和小孩儿也没有说话。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在虚无中寻找阵响。回忆告诉他那个妇人是他的第二位师母,她老了,老得很快。那个孩子呢?那个孩子是谁?他不知道。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应该知道。
一股血腥味飘来。生肉的味道,鸡血的味道,鸡屎的味道。一阵风吹过,送来几根橙红色的鸡毛,带来竹叶的清香。
那孩子跳下青石,蹦蹦跳跳追逐着鸡毛,跑过来了。
“小心,别摔着了。”师母的中文,像一颗一颗珍珠从嘴里蹦出来,古怪又努力。
鸡毛沾在他衣角上。
“请问你找谁?我爷爷不在家。”
他流泪了。他依旧不知道这孩子是谁。他长得不像怡青,也不像怡棠,至于高一良,他早已将自己可憎的模样永远地从记忆里剔除。
她是谁?
他是谁?
“陆英!”美智子“噌”地站了起来,湿漉漉地鸡毛沾了她一身。
“你,你回来了!”她说的是日语。
“我回来了。”
美智子手忙脚乱地把高一良接进花厅。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她用火钳捅了几次,刚冒出了点儿火星,又熄灭了。她今天够忙了,为什么学生要在这个时候来呢?月仙今天回老家了,她的儿子逃学去山上放牛,骑在牛背上被牛甩下田埂,头上缝了五针,她冲去医院交钱,家里的活儿今天都由美智子来干。
花厅里比外面还冷。还是蛮蛮聪明,她倒了一杯茶泼在炭上,把火给熄了,又垫了两块抹布把炉子抬到了屋外,然后关上门,打开空调。
“呼——呼——”大空调发出两声沉重的喘息,花厅里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高一良冻僵的心也一点一点软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坐沙发一角,因为紧张而全身颤抖。
这里什么也没变,卧榻方桌观音瓶,书架沙发西洋钟。啊,西墙上的一幅画被撤了,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个黄渍,像一只飞蛾趴在上面冥思。地上有张纸,他趴下捡起来看,画着一只大公鸡,朱红的鸡冠,黄色的喙,杏红的脖子靛蓝的身子,乌黑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两只脚又粗又壮,不想鸡爪,像鹰爪。左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字——“大吉”。
这是孩童的笔触。孩子就坐在他旁边的塌上,安静地甩着小腿儿歪着头看着自己。他慌乱地躲开了孩子的目光。手在颤抖,花厅里太吵了,有女人的歌声,有男人披着外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说些什么,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嘈嘈杂杂,晕晕乎乎,乱极了。
“你再等等,你老师七点钟就回来了。”
“不,不,师母,我,我先走了。这是老师的书,请您代我还给他。”他放下书就往门外逃。
“不再等等吗?见一面再走!“
“不,不,我,我……”
“再坐一会儿吧。”
“我没脸再见老师!”
美智子把孩子搂在怀里,“今天是孩子生日!”
高一良的脚步顿住了。他的喉咙被彻底堵住,扶着门框泪把头深深埋进臂膀,泪如雨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高思永的来临激起他的父性,而今天他才迟迟将这份父性投射到女儿身上。他终于意识到孩子是何其无辜何其可怜,他终于得以直面自己的过错和痛苦。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逃避惩罚逃避追责逃避孩子,也在逃避命运,今日他能直面命运的鞭笞做一回真男人吗?
想必还是不能。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小名叫蛮蛮,大名叫敏之。对不起,跟了我们姓。”美智子扶他重新回到花厅,递给他干净柔软的手帕,又倒了一杯热茶让他捧在手里。她是个善于宽慰人心的女人。
“应该的。”高一良哽咽着说。
“奶奶。”年幼的华敏之依偎在美智子的腿旁,用一双好奇而澄澈的眼睛望着高一良。中年人突如其来的崩溃让她感到害怕。
“蛮蛮,这是你——高叔叔。”美智子把她轻轻往前推。
“高叔叔为你过生日来了。”美智子温柔地对她说。华敏之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真的?”第一次有家里以外的人给她过生日,她多么开心呀!那这个人也一定是她的家人吧!
“蛮蛮,叫叔叔,来,去你高叔叔那儿,陆英,来,好好看看她。”
他机械地回头,师母生硬的国语好似有魔力,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孩子笑了,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弯弯的眉眼,多么像怡青!我的女儿,我的孩子,爸爸曾经抛弃你,我是多么多么地对不起你!他扑过去把孩子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模糊着泪眼贪婪地看着她,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她出生时长什么样子?饿了是谁给她喂奶?冷了是谁为她裁衣?哭了谁抱着她入睡?病了谁哄着她吃药?学走路时摔过吗?她问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吗?他越想越心痛,为什么自己觉悟地这么迟!
孩子的手上也套着银镯子,脖子上也戴着个红绳穿着的玉牌。那是一个呵呵大笑的弥勒佛,比他在京都见过的任何一个佛牌都晶莹无暇。脖子上有两根红线,还有一道护身符。他震惊地端详着黄符,这叠法出自华怡棠之手。
“小的时候,老爱哭,不睡觉。要戴到六岁呢。道士说,上学了,就好了。”
往事千钧重,巨石碾压胸膛,他痛苦地松开了孩子的手。
美智子连忙抱过孩子,“你累了,休息一下,老师回来了,我叫你。”
“不,我不累。”
“她困了。”美智子抱着孩子坐在卧榻上,轻轻拍着她的背,“睡一觉吧,等你们的老师回来了,我就把你们叫醒。”
孩子的眼皮果真越来越沉了,她搂着奶奶满足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高一良不敢看那孩子,只低着头说,“师母,谢谢你!”
“谢什么。她是我们的小福星,是我们的小宝贝,我很开心。”
小福星,小宝贝,高思永;华敏之,小福星,小宝贝。他的良心受到了无数次剧烈的谴责。逃避得越久,这惩罚便越重。
花厅里又恢复了沉静,温暖里带着冷清。高一良闻到了一些味道,檀香,墨香,暖香,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香皂味,又像樟脑丸的味道,是干净的,但让人想逃离。这味道不是从某个人身上传出来的,而是源于整间屋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梁——这叫老人气。
美智子抱着孩子到里屋去睡,“学生,你不要走,我们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