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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郎才女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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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区,白湾公墓。从1915年起,京都王氏的先祖全部长眠于此。这里有护国战争中牺牲的功勋,有受过委员长表彰的科学工作者,还有曾经叱咤风云的政客。今天,它将迎来一位新成员。她的身份是女人,是女儿,是小妹,是妻子,是母亲,也是外婆和奶奶。

站在大理石台阶上,远远就看见路灯下七八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守墓人老尹急忙回传达室打电话给民政局副局长的秘书,“来了。”

副局长正陪着新市长和一个会长在车里说话。秘书过来报告:“华先生到了。”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和尚引领华宇峰和陈颖在三个管理员的陪同下先往上走。市长和会长胸前别着朵白花跟在后面。

天边漏出一抹白的时候,高高的台阶上出现了四个人影。看不清人脸,只看得见八条腿曲、直、曲、直,机械重复。仅从身材轮廓上分辨,走在前面的是市长和会长,跟在后面的左边是华宇峰,他的头比旁人小一些,右边的是陈颖,她的头发很长。

天光跟随他们的脚步在身后一点一点发白,随后晕出一抹红霞。四人的脚步稳稳落在水泥地上时,两辆车门打开了。三个老人从车上下来,在各自家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上走。

当所有人抵达山顶墓地时,朝阳彻底散出了它的万丈金光。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圆脸蛋大眼睛,满脸笑意。华敏之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奶奶,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皮肤惨败松弛,坐在轮椅上的满头卷发的女人。

逐一祭拜完先人,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陈颖带着华敏之走在后面,三个墓地管理员远远跟在后头。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自然聚集成堆,一路交谈着朝下走。

会长看起来和郁城认识,两人临别时牢牢地握了手。

“男人就是这样,工作的事国家的事天下的事,事事操心,唯独家务事不太能占据他们的心。”陈颖凑在华敏之耳边嘲讽道。

“婶婶,信之回国了吗?这位是你上次说起的敏之妹妹吧。你好,我是王填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凑了过来。

“什么妹妹,敏之比你大!他还要两个月才有空回来。敏之,这是你王伯父家的公子,和你差不多大。你小叔叔呢?怎么没看见他?又忙什么呢?”

“我哪里能管得到他?最近可能被逼婚逼疯了,出去避风头了。”

“胡说八道,没个正经。”

那几个小辈在这种场合都是谨慎再谨慎的。如今天已大亮,佛事完毕,长辈们都各自应酬起来,他们看王填星先活络起气氛,也都凑过来说话。一时间各处私语,除了三张疲倦凄然的老脸,大家似乎都很快地从刚才的低沉情绪中跳脱出来。

郁城看着华敏之被一群男人包围,想去找她,奈何脱不了身。和会长握着手面带微笑说了几句,又被华宇峰引到市长面前。在场的都是熟人,在大大小小的会议和酒宴上都见过,但在这亡亲故人沉睡的土地上,此时的寒暄显得十分特别。

“家里备了桌素菜,有什么事边吃边说。再过一会儿要热起来了。大哥二哥忙,我们就不留了,二舅和三舅,还有填星他们,都去大观吃顿便饭。”陈颖说。

“不请我们,只怕你们华家来的人连一桌都凑不齐吧。“白发老者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没好气地说。

华明龙脸上霎时有些挂不住。确实如此,王家那边老中青,三代人齐齐整整,几个没见过面的外甥都恭恭敬敬地来了。反观华家这边,孙子在国外,大女儿腿脚不便在梁州,窝囊女婿也不敢让他来,二女儿临时有事去办公务。他在官场步步高升,高朋满座,可在祖亲关系中却倍感孤独。

“舅舅您就赏个脸,宇峰把今年的假都凑在一块,非空出这么一天陪您吃饭,您就可怜可怜他吧。”

“你这个副部长有时间陪我们吃饭,宇虹一个小小的主任倒是比你更忙呀。”

“他们做基层的确实是最辛苦。”华宇峰道。

“享受着国家最好的福利和待遇,还说是基层工作者,脸还挺大。”光头老人说。

郁城趁着大伙儿都围在华宇峰那边说话,悄悄绕到远远站在一旁的华敏之身边。

“腰和膝盖还疼吗?”

华敏之摇摇头。她觉得今天的郁城像只跟屁虫,走哪儿跟那儿。她又想起前几天和他那顿吵,脸有点发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笑什么?”

“没什么。累吗?”

“还好。”

郁城一直站在她身旁直到众人散去。

会长和市长是最早离开的。最后在陈颖的劝说下,两个老人和几个小辈和郁城还有华敏之陪伴着华明龙一起回到大观。

陈颖早早请了三个厨师来家里。她父亲早年也是干这行的,懂。

吃罢饭,撤席,众人坐着聊家常,也不过是小辈们讲些网上的奇闻轶事。

“宇峰,你们家那个保姆呢?怎么一上午都没见到她?”光头老人拿下老花镜,一边擦一边问。

华宇峰看了一眼满脸不高兴的华明龙,“爸最近腿脚有些不舒服,她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我们商量好了,还是去疗养院更合适一些,有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我们也放心。”

“也好,就得这样。宇峰呀,能不能联系联系我在的这家疗养院啊?我们那层三缺一,刚好少个人打牌。你爸一来,我们牌友也有了,休息日你们来探望,我还能能沾光分一些好吃好喝的。”

一席话说得让人有点儿哭笑不得。瞧他大拇指上一个浑体通透的绿扳指,也不像个需要蹭吃蹭喝的人。

“得了吧,逢霖的牌技那是出了名的臭,你要还想保住那点儿家底,还是离他远点儿好。”

“哈哈,那要不二哥也一起来嘛,咱仨儿组个局,甭管输赢,都叫宇峰宇虹出钱,我看这样最好。”

“那不就没有输赢了?没意思。几十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娱乐第一。这我真是学不来,我是劳碌命,没那个闲心,活到老操心到老,改不了。”华明龙说。

“那没办法,你们一辈子勾心斗角惯了,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我唱了半辈子戏,戏文里什么好事烂事儿没见过?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半辈子抵好些人几辈子。”

“你那是虚的,别人过的再在平凡,那也是实的。历史从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京都的曲艺界,多写将相英雄,从哪儿来的剧本?都是史书,史书不过是帝王用来歌颂自己抹黑敌人的,所谓成王败寇,就是这个意思。”

华明龙和光头老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白衣老者也时不时插上几句。气氛看似有些刺儿,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越骂越乐呵,越吵越舒心,这正是他们开心的样子。

趁着他们停嘴喝茶的功夫,几个坐不住的年轻人先走了,郁城也跟着告辞。

“这位新女婿,有些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光头老人问。

不等郁城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哦,对了,是颜家小幺儿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小伙子吧,姓郁是不是?我有印象的。”

“是,舅公。上周和启明刚吃过饭,还和他说向您问好呢。”

“对对对,启明也和我说起过。你一提他我就想起来了。听说你前些日子有喜事,我还琢磨是哪家的千金呢,原来是让老华家又占了便宜。”

华敏之上前站在郁城身边,“二舅公,三舅公。”

两位老人慈爱地看着她,点点头。

“好孩子,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好好过日子,什么时候再有好事儿,也记得通知我这个舅公一声,我给你们送一份大礼!人老了,就爱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添添福气,争取多活几年。”

郁城和华敏之走后,那个白衣老人道:“好好培养,倒是个可用之才。可惜家世差了点。”

“你们家老三留过洋,眼光果真不一样。”光头老人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老三有点儿真材实料,会教孩子,这女娃子看起来颇有古人之姿啊。”

“夸张了,不过都是普通人罢了,没什么两样。”华明龙不无得意地说。

“对了,听说你们家的道观出了点问题啊?民间信仰可得弄拎清啊,马虎不得,做不好要动根基的啊。华老头,你得关注点啊。”

“只是失踪了个道姑,不是什么大事,老三最擅长处置这些事,不必担心。”

出了门,郁城安排好司机送华敏之回天河,自己则上了华宇峰的商务车。

“我晚上就回去。”郁城在车前碰了碰她的胳膊,言语里充满了柔情。

华敏之被他突如其来的行程汇报搞得有点懵,身后传来笑声:“这么恩爱呢。”

“婶婶,没有,我们……”

“好了好了,你看脸都红了。来,我有话和你说。你知道张瑛吧?”

“她不是被辞退了吗?”

陈颖摇头,让司机先等着,她带着华敏之从后门下楼到负一层。这里是有洗衣房,储藏室,还有两间保姆房。陈颖打开一扇门,张瑛正坐在床上,床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袋。看到陈颖带着华敏之进来,她有些惊讶,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太太。”

“没事,你别怕,坐下说。”

“本来呢,我也不想这么绝情的。你刚才也听到你三伯父说的那句话了。既然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那就说明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安排。这些年他是从来不插手家里的事的,但今天这事儿又不仅仅是家事。两个舅公的性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恶人更不是什么大善人,咱们该知趣些。”

“太太,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要回来的,我把银行卡落在床上了,我又急着去汇款,我刚走到门口就马上躲回来了,除了您没有人看见我……”张瑛苦苦恳求恳求。

“不是这个问题。宇峰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也和你说实话,我们两家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点,实在不想再因为一个外人弄出什么差错。不是赶你走,我这不是把敏之带过来了吗?”

“敏之啊,爷爷说你们家里正好缺个做饭的阿姨,你看……”

华敏之稀里糊涂地被拉过来,刚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陈颖就又往她怀里扔来一个烫手的山芋。她只见过张瑛一面,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就算要找阿姨,也不可能就这样贸然把她带回去。

“华小姐!我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你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是想找更年轻更有文化的人。以前多亏明公看得起我,给了我这份稳定的工作,现在先生和太太找了个更好的地方让明公去疗养,这是好事,我心里一百个开心。只是我家里还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全靠我一个人在外面挣点钱供他们学费生活费。华小姐,我什么都会做,做饭洗衣搞卫生,都没问题,您就让我试一试,一个月两个月都没问题!”

张瑛红着眼眶就要给华敏之跪下。慌得她急忙把她扶住,“你别这样。”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上大学能花多少钱,我不是说了吗,会赔偿你一笔违约金的。敏之也没说就不行呀。去洗把脸,体体面面地出去,别哭哭啼啼的。”

趁张瑛去洗脸的功夫,陈颖对面有难色的华敏之说:“婶婶和你说句心里话。当初的事,你肯定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吧。”

三年前,张瑛四十岁,比现在更年轻妩媚一些。她从一个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变成大观某所豪宅里的保姆。华明龙称呼她“阿瑛”,基本上去哪儿都会带着她。慢慢地,有人发现,这个”阿瑛“和去世的华夫人年轻时长得有些像,流言蜚语就这样传播开来。

但这年头谁私底下没几个老相好呢?况且华明龙早就从体制内退休了,死了老婆,找个年轻的保姆照顾自己又不犯法。因此多数人也只敢在私底下悄悄说,只有三个人例外,其中两个现在就坐在楼上,那是华王氏的哥哥们,还有一个,就是刚才要把张瑛赶出去的华宇峰。

“老人的心思一天一变,我们也猜不透到底是为什么。但一定不是别人想的那样,无论如何,三四年了,总有感情的,同为女人,就这样让她扫地出门我于心不忍。而且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工作过,不是给自己添金就是给自己加锁。你爷爷的意思是,麻烦你留她一年,供完两个孩子上学,好歹让她下半辈子安心回去养老。”

华敏之思忖着这话。大爷爷早就给她安排好了一切,给她塞个保姆这事到底是给张瑛留后路,还是给自己添堵呢?今天几件事都挺顺的,她不想虎头蛇尾地收场。

正想着,张瑛哭丧着脸回来了。

“收拾收拾东西跟敏之走吧,你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在哪儿工作都是一样的,尽心尽力,做好分内的事,就不会受亏待。”

“谢谢你,华小姐!我真的……谢谢你,谢谢!”张瑛转悲为喜,不断鞠躬,想去拉华敏之的手,又犹豫着不敢上前,最后只能揉着旅行袋的边角,落了泪。

“那——张阿姨跟我走吧,我正好要回天河。”

陈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打算晚上去一趟美容院,再做个汗蒸,洗一洗今天的劳累和晦气。

坐在车上,华敏之问她:“张阿姨,你是哪里人?”

“我是潭州的。我丈夫和孩子都在老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子今年大三了,女孩儿今年刚考上大学。”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半喜一半忧。

“华小姐,你放心,我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会……”

“张阿姨,我知道。”华敏之打断她的话,“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合同期一年,我会把复印件给你的。”

张瑛感激地点头,“华小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司机帮张瑛把行李搬进屋子,周秘书正带着辛巴在院子里玩拔河游戏。

“华小——太太,你们回来了。”

“辛巴,来,过来,抱抱。”华敏之捧着辛巴的头揉个不停,“谢谢你啊周江,辛苦了,它很贪玩吧,总有使不完的精力。”

“不辛苦不辛苦,就当老板给我放一天假了!”周江高兴地说,他是郁城的生活秘书,这几个月来和华敏之也熟识了。

辛巴围着妈妈又蹦又叫,一会儿抱腿,一会儿来回狂奔,异常兴奋。说来奇怪,郁城在的时候,辛巴对她总是爱理不理,更爱粘郁城玩。一旦郁城不在呢,它又变得非常喜欢华敏之,颇有些让人纳闷。

“张阿姨,麻烦你以后还得照顾他。”华敏之拍拍手招呼辛巴,小家伙见到陌生人上蹿下跳,呜呜呜地可劲儿吸鼻子。

“你以前养过狗吗?”

“养过,我女儿小时候养过一条小黑狗,都是我照顾的。你放心。”

“真的!那太好了!辛巴,你以后要听张阿姨的话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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