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父母碎片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望春风!
报恩寺的砖墙摸起来有些硌手。华敏之一只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女眷所在的殿宇走去。寺庙里很干净，她一点儿也不怕。
原来女眷等候的地方是罗汉堂，正中间一尊孔雀明王。明王呈一面四臂之相，手持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孔雀尾，跨乘金光闪闪孔雀王。左以迦叶领头，右以阿难领衔，宝相庄严，清净雍容。东西南北，有四面观音，或左手持净瓶，右手持杨柳，踞坐岩上，洒下甘露点滴，替人消弭病灾；或身绕祥云，乘龙显圣，启蒙慧光，劝人觉明；或独坐须弥峰，右手拄颊深思，左手靠膝，惦念世间疾苦，施药救难；或脚踏海波，提篮伫立，一红鲤鱼伏于竹篮，做顺服状，除业障，蒙慈恩，紫光金照。
堂内两侧塑有五百罗汉，身着僧衣，简朴清净，喜怒哀乐，千姿百态。
砖地被磨得锃亮，佛祖两侧几十个棕红色拜垫摆放的整整齐齐。华宇虹和他的嫂子陈颖面对面跪坐在西边，正在叠冥钱。
华敏之的脚底故意磨出脚步声，轻轻唤了声——“姑姑，婶婶。”
两个女人抬起头，对她招招手，“来。”
“坐姑姑这边。”华宇虹往旁边挪了挪，让华敏之更容易拿到“金元宝”。
“去见过爷爷了吗？”
“见过了。舅公、三伯父，还有几个表哥表弟都在。”
“都不记得了吧，你们好像就小时候见过几面，妈过世后，就很少往来了。”陈颖说。
“是啊，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小孩们都长大了。他们这几个里谁最大来着？”华宇虹问。
“是大姐家的范容吧，三十四了。小孩儿今年刚好上小学。”
“对，和我们海伦只差半个月，一个大年三十，一个正月十五，差了一岁。”
两人又说起各家的孩子甚至是孙子，字字句句都是岁月的流逝和新生命的成长。华敏之插不上嘴。华宇虹是京都市通安区□□办主任，传闻明年会调到组织部去，不过坊间也有传闻，因为她女性的身份，调动的事情遇到了一些阻碍。她是个干瘦的女人，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卷在脑后，额头锃光发亮。
“敏之明天留下来吃饭吧，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在过年的时候，祭祖。”
“对，每年见面也就那么几天，清明，过年，要不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团圆本该是欢乐的事情，却总相逢在逝者的墓前。
“不说这些了，说些好事给咱妈听。别多愁善感的，今天是好日子。”华宇虹说。
陈颖点点头，转头问华敏之：“带了郁城来？”
冷不防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是，带他来见爷爷。”
“真快啊。”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爷爷第一次抱你，你就尿了他一身，把胡月仙吓得脸都绿了。”
“那个时候是从大观山上接下来吧，多大来着？白白胖胖的，真招人喜欢。那个时候宇峰就和我说，我们第一胎也得生个女儿，就像敏之这样的。”
“没到三个月，我记得很清楚。”华宇虹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个时候你特别闹，整夜整夜不睡觉。奶奶就抱着你坐在窗前，对着月光唱小曲儿。妈以前爱听戏，评弹，大鼓，都能来几段。”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去梁州出差，妈特地叫我去国贸百货买进口的奶粉。那是我还没生信之，也不晓得要买多少，直接要人家运了半车回去。现在想起来还好笑得要命。”
“可不是嘛，大晚上的，还找福良一担一担往下挑。南货厂下班出来的几个婆姨嘴碎，说陈家不知道又在哪里挖到金矿了，深更半夜的，用箩筐往华家运钞票呢。那天我刚好要去县里开会，一大早把小芮送到潜园，林子里躺了两三个个懒汉，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妈和爸天亮了要撒钱做善事呢。这群狗嘴子哟，又好笑又好气。“
“后来呢？“华敏之问。
“后来呀，还剩了许多吧？我记得都给二叔二婶了。山上有几头母羊刚产了崽，都拿去喂羊了。”
真是神奇，她们说得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但是华敏之却一无所知。她很喜欢听这些往事，总是悄悄在破碎的语言废墟中，努力寻找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两个给予她生命的人的蛛丝马迹。
然而，什么也没有。
“郁城我见过几面，很帅的呀。”
“那和敏之很般配。”
“是这样的。”
“现在还年轻，把握住机会，前途可期。”
“借婶婶吉言。”
“什么时候补办婚礼？咱们家好久没有办喜事了。”
“下半年，大家都有空了，热闹一些。”
“说得也是。”
三个人说着闲话，手上动作也不停，气氛意外地融洽。华敏之对姑姑和婶婶既陌生又熟悉，但因为现在都是已婚的女人，反而添了一份亲近。
不到一个小时，十六筐的“金元宝”全部叠好了。陈颖点了数，又去检查贡品和香烛。
近十点，众人陆续有了睡意。
华敏之正靠着墙端详提篮观音，周边都是她的亲人，可她却格外关切郁城，他在大爷爷那边会受到什么刁难吗？他们会商讨些什么？和爷爷有关吗？和潜园有关吗？和望里镇有关吗？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她的沉思。
“喂，哪位？”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语速飞快。华宇虹原本松弛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她飞速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边专注地听，一边用手用力抚平黑色套装上的褶皱。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她拿着手机回头看了一眼光彩肃然的孔雀明王像，打断了对方，“我马上回去，先派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稳住家属，一定不能再发生流血事件！我马上到！”
她匆匆挂了电话，挺直腰背，提起皮包往外走，高跟鞋狠狠踏在砖地上，“嗒嗒嗒嗒嗒嗒”回响在高深的殿宇内。
“姐，怎么了？”陈颖追上去问。
“去找宇峰先。”
两人脚步匆匆往偏殿走去，华敏之也跟上，看华宇虹的神色，不是好事。
年轻的小辈被请了出来。郁城站在玉兰树下，看见华敏之，踱步到她身边。里面传来吵嚷声，很快又归于平静，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华宇虹和华明龙一前一后走出来。
“爸。姐。”陈颖先迎上去。
“区里有些事，我必须回去一趟，先走了。妈这边得让你们多操心了。”
“可是待会儿少不了你啊，你走了谁来捧引灵水？”
华宇虹把目光投向华敏之。
郁城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更加靠近她。华敏之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用担心，她迎着华宇虹的目光向前走。
“敏之，要麻烦你了。”
“没事，姑姑，你去忙你的，这里有我们。”
华宇虹摸摸华敏之的脸，抱了抱她。“爸，我先走了。”
“安心去做事，不用担心。”华明龙宽慰她。
不远处亮起两束刺眼的灯光，一阵嘈杂。一眨眼，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午夜，华宇虹的车停在了通州人民医院大门口，周围警笛轰鸣。护士台的护士也忍不住用手机偷偷拍视频、录音。这场发生在天河的重大交通事故，不仅涉及人命，还涉嫌贩毒、代孕和重要人物，在网上已经引起持续热议。
与此同时，报恩寺里响起了木鱼声。
按照京都的习俗，迁移骨灰之前要由至亲在堂前烧纸钱、诵经文，过了子时，盖上黑布，再由僧众诵经超度一个时辰，天亮之前由灵车护送至墓地。在临时存放骨灰盒的地藏宫内，要由最亲近的女性亲人服侍亡灵“换衣”，告知亡灵“归处”，并且给亡灵烧去买路钱和过关通牒。
寺庙院子里架起了灯火，男人们站立在僧侣身后等待，偶尔轻声交谈。圆通和尚领着华敏之进入地藏宫，四周点燃四十九盏莲花灯，供桌上有一盆白百合，两串念珠，八碟鲜果，折好的元宝纸钱都放在墙边。华敏之独自一人跪坐在化宝炉前，往火里投入一个纸元宝，念一句《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金黄的炭火斑斓璀璨，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舐粗糙的黄色的纸张。殿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一些，华敏之的脸被照得通红。她低头往炉里投入元宝，嘴里默念心经。脸上、脖子上，肚子上、手掌上、膝盖上有些发热，但不出汗。有时候火焰会掠过手背，但不会感到疼痛。殿宇内森森然，经幡悬于头顶，如坠千斤，岿然不动。
郁城站在最后面，见圆通和尚一个人出来，心中一阵担忧。地藏宫里的灯光昏黄，不知道她在里面会不会害怕？
僧众敲着木鱼念起了《严华经》，诵经声沉稳平和，教人心无旁物，且听风吟。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停了，众人都偷偷抻抻骨头，朝地藏宫看去。过了几分钟，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华敏之左手端着一碗水，右手拿着一朵莲花，用花瓣沾水，一路在台阶上洒下水滴，然后侧身站在一旁。一个老和尚从他手里接过陶碗和莲花，另一个年轻的和尚领着华宇峰走近地藏宫去迎接他母亲。
殿内都是香和纸的味道，温暖干净。和尚用一根小小的白蜡烛把莲花灯上的火接到手里的长明灯中。摇摇晃晃，灯亮了起来，华宇峰双手捧起骨灰盒，跟着长明灯小心翼翼往外走。
和尚们双手合十跟在后头，几个娘家的小辈走在最后，一行人在黑夜中朝山下走去。郁城发现华明龙和两位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我们也走吧。”华敏之左手从后面撑着右腰，暗自揉了揉。
郁城想做些什么，忍住了。放慢脚步，慢吞吞跟在她后面走。
到拐角处，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地上仔细看，那条蛇早已不见踪影。前方，黑色的车子在黑色的夜里往前开去。
提灯的和尚上了最前面的一辆引路车，华宇峰带着母亲的骨灰盒上了第二辆灵车，小辈们紧随其后。其余的和尚静坐在山前，为华王氏念最后一遍《法华经》。
郁城打开车门，“在后面睡一觉，到了我叫你。”
“我不困。还是我来开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回公司吗？”
“山路危险，还是我来吧。”他搭着车门的手不肯放下，意思很明确。
“那谢谢你。”
郁城从后座拿起一件外套为她披上，“别感冒了。”
华敏之拢着衣领有些不自在，想说些什么，又怕扫兴，默默钻进了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