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柳仙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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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九,中元节过后第三天,宜修坟、求嗣、解除、安葬,忌开业、入宅、动土、伐木。
华敏之最近有些忙。体检、五险一金、教职工大会,排课试课听课评课……学校、医院、人事局来回跑,新同事聚餐、开新学期研讨会,为了省事,也为了躲开郁城,她干脆住在学校招待所里。
“华老师,这是今年大一新生的课表,我帮你打印出来了。还有这个,是您列出来的学科辅助参考书单,你看一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崔妍是这一届历史系新生辅导员,她比华敏之早一年到京都大学。学院辅导员办公室和历史系就隔着一堵墙。
华敏之提着一纸袋教研资料刚把门锁上,“谢谢,我晚上回去再核对一遍,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有什么问题尽管打电话和我说。”崔妍的个子不高,一张可爱的圆脸,大眼睛,看起来也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系里的集体大办公室在四楼,楼层不高,华敏之喜欢走楼梯。刚进安全出口,就看见历史学院院长徐云盛背着包从楼上走下来。
“徐老师,您好。”
“你好。这么多东西。”
“是,下个月有教师抽考,我得提前准备。”
徐云盛点点头。他约莫五十几岁,又高又胖,一看就是北关人士,高鼻深目,乍一看不像是搞学术的,像个倒卖皮包的土大款。
“你住哪里?离学校远吗?来回方不方便?”
“不是很远。”
“那就好。”徐云盛看了她一眼,“你高老师给我看过你的几篇论文,不错。”
“是吗,谢谢您。hartwig·fisher先生对我的指导非常重要,他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意见。”
徐云盛赞赏地点点头,“国内缺少你这样有实践经验的人才,好好努力,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要切断和外国学者的联系,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
两人边走边聊,徐云盛问起她在国外的一些学术经历,又问些今年的新生情况,还好华敏之提前做了功课,早早就去马老师那儿拿了学生名单和基本资料,因此也能聊得起来。
到了一楼大厅,保安和徐云盛热情地打了招呼。
“徐院长,今天下班早啊。”
“是啊,回家吃饭去咯。”
华敏之的车停在西广场。徐云盛和高一良住在同一个小区,都是学校分配的房子。他骑自行车回家。
“徐老师,周一见。”
“周一见。”徐云盛朝她摆摆手,灵活地跨上自行车,走了。
校园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生。男孩女孩们青春洋溢,校园里银杏树枝繁叶茂,两个清洁工在路上扫着落叶,求是湖波光粼粼,几个从图书馆出来的学生结伴朝食堂方向走去。一片宁静,一片热闹,一片安逸,一片劳碌。
她也不打伞,只挑有树荫的地方走,斑驳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破碎的金箔。
京都大学西广场坐落着两座体育馆,一老一新,连着大跑道、篮球场、网球场和足球场。这会儿太阳最晒,孩子们该吃饭的吃饭,该午休的午休,都去食堂和回宿舍了。广场上冷冷清清,只剩蝉鸣阵阵。
几个穿着短袖短裤的男孩子,肩上背着运动背包,手里提着外卖从西门有说有笑地进来。华敏之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一看表,恰巧是饭点。她收回钥匙,打算去小吃街上转一圈,唉,要不是因为大奶奶的祭日,她也不想回去。
出了西门过马路,左手边是一小座商业城,右边就是宿舍区,楼下一溜儿全是小店铺。商业城楼下有一个美食广场,肉夹馍驴肉火烧片儿川蟹黄汤包,蛋挞叉烧肠粉虾饺和滇椰子鸡饭……汇聚了东西南北各式各样特色美食。
华敏之没往里面走,只在最外面一家清真拉面馆里点了一份炒饭和羊肉汤。
拉面馆里零零散散坐了两个男客人。她挑了个墙角的位子,一边看朋友圈一边等。从厨房窗口里瞥见一闪而过的人影,也看不清具体样貌,只瞄到系着深紫色围裙带子的一个后背。她转头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正想移位再仔细去瞧一瞧,一个男人拍了拍她的座椅:
“美女,交个朋友,加个微信呗。”
以为是推销的,大学附近这种人太多了。华敏之礼貌地拒绝:“不用了,谢谢。”
“是新来的学妹吧,我是法学的,你是哪个专业的?”那男的站在华敏之身后,手越过华敏之的肩膀,把手机摆到她跟前,上面显示的是微信二维码。
华敏之厌恶地推开他,“我不是学生。”
“就加个微信,不要这么小气嘛,这顿饭我请。”那人不依不饶,毛手毛脚起来。
“美女,您的炒饭和羊肉汤,好了!”回族老板一边打包一边高声喊道,“小心烫!欢迎下次光临!”他快步走到华敏之身边,礼貌地笑着,把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推开,双手提着袋子,“好吃的话下次再来!”
“谢谢。”华敏之接过东西,对着他报以感激一笑。
买个饭还能遇见神经病,真讨厌!她一边开车一边埋怨,不由又想起那个戴望山,食欲都没了。
转动钥匙进家门时,里面传来狗叫声。
他回来了?!
门已经开了一半,钥匙留在锁眼里,辛巴蹦蹦跳跳冲过来,滑了一跤,围在她腿边转圈圈。
华敏之蹲下揉揉它的大耳朵,眼睛却朝客厅方向看。郁城正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新市长上任了。
他的肩膀好宽。
“你回来了。”
辛巴嗅嗅妈妈手里的食物,不是很感兴趣,摇着脑袋拒绝她的抚摸,疾速跑到了爸爸脚边。天哪,就没见它消停一会儿。
怏怏地进了屋,把东西放在厨房,拿了个杯子在饮水机前接水,水声咕嘟咕嘟,她想,自己是不是该去主动打破这层僵持,然而,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呢?
认错?道歉?细想来,也不至于要放低到这样的姿态。
水溢出来些许,洒到了手上。忽然,一双大手从她手里接过杯子,她转头一看,郁城微微仰着脖子喝了一口水。他的喉结很大,随着吞咽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华敏之的心跳微微加速,往后退了两步。
郁城等她很久了。
“我渴了。”
“嗯。”一杯水而已,她倒不至于这么小气。
“那个,谢谢你。”她别别扭扭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谢我什么?”
“没有把我赶出去。”她的语气里有一丝自嘲。
郁城假装不在意,“这里也是你的家,我没有那个权力。”
华敏之抬头看他,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下次不要冲动。”
……
郁城又看了她一眼,离开了厨房。
“你等一下!”
“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的。”
郁城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我已经忘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辛巴叼着一个小球又跑过来闹。用它的小爪子在郁城裤脚上蹭来蹭去,求人和它一起玩拔河。华敏之蹲下扒拉过它的小狗腿子,又捏捏它棕黄色的大耳朵,把它拖回自己的怀抱。
“谢谢你照顾它。”
郁城没有回答,蹲下用大手托起辛巴的脑袋轻轻摇晃,辛巴发出享受的咕噜噜声,顺势往地上一躺,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欢快地滚来滚去。
看它又活泼又憨憨的样子,华敏之不禁笑了,“变胖了。”
“是长大了。”郁城纠正道。
“它很喜欢你。”
“是吗?可能是我陪它的时间比较长,狗和人一样,是需要陪伴的。”
是啊,现在开学了,自己也会更忙了。华敏之想起前几天郁雯和她谈起请阿姨的事情,或许真的该考虑一下。现在家里只有一个钟点阿姨,如果要好好养辛巴的话,没个人真的不行。
“你很辛苦吧?”
“你指什么?”
“公司很忙?”
“习惯了。你呢?学校里还好吗?”
“还好。”
两人各自抚摸着辛巴不再说话。华敏之发现郁城的手上还带着婚戒,她默默缩回了自己的手。
“晚上的事你没忘记吧?”
“没有。”
前往寺庙的山路上,偶尔能看见几辆豪车从旁边开过。华敏之坐在副驾上,犹豫良久,还是对郁城说:“到时候如果又有什么让你感到不愉快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
郁城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认真地答道:“好。”
山脚下是一座松木场,此时灯火通明。十来个个虎背熊腰的安保人员立在路口,四周静悄悄一片。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头儿上来核对了车牌号,又要了张郁城的名片,弯腰朝华敏之恭恭敬敬鞠躬,这才放他们上山。
京都城内多大官多富豪,因此城郊也多山多庙。其中报恩寺与香积寺,又截然不同。
一条盘山公路通往半山腰。华敏之抱着一束白菊花下车,和郁城并肩朝寺庙走去。参天古木展开巨大的树冠,无私无欲,从上而下俯视着路上这对黑衣男女。灌木丛里传来虫鸣,一只迷路的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松叶沙拉拉一阵摆动,把她吓了一跳。
“别怕。”
再往前走,突然,前面路上出现了个黑漆漆弯弯曲曲的怪东西,一动不动,像条被丢弃的废皮带,但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意,不像是死物。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停下了脚步。郁城把华敏之护到身后,自己上前去查看。借着微薄的月色,他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圆锥头,前细后粗,睁着一双骇人的绿眼睛,蜷曲的身体上三道斑斓的花纹,一条尾巴尖尖长长,从身前绕过,摆在蛇头跟前。
郁城打了一个寒噤,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是一条蛇。”他站起身,想找根树枝把这拦路的东西赶走。
“不要。”华敏之拦住他,“我们绕过它就是了。”说完,她牵着郁城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马路最边上侧身走过。柳仙拦路,福祸焉知。她忽然紧张起来。
山路崎岖且窄小,左侧就是十几米的断崖,郁城紧跟她的脚步,反手也牢牢握住她纤细的手掌。
“别怕,有我在。”
他的手大而有力,牢牢裹住她的小手。华敏之心中泛起层层涟漪,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件事之后她还能这么相信他?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样温柔?她又想起那晚他将他抱上楼,为什么她在苏醒过后依旧选择假寐?
我到底在干什么?
庙门前挂了两盏白灯笼,两位老僧盘腿闭眼在草席上打坐。华敏之把白菊放在门槛边,上前双手合十,弯腰行礼,从老僧身旁的竹箩筐中取出三根竹立香,背对庙门,往前走五步,对着远方巍峨的群山,肃然三拜。
手持清香迈进庙门。偏殿传来模糊的人语声,烛光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在蜡台上用左手燃香,屏住呼吸,轻轻把火苗抖灭,持香与额头齐平,面对宝殿再三拜,最后把香平平整整插在象角铜香炉上。
华敏之独自庄重地做完这一切,然后走近站在一旁的郁城,挽起他的胳臂朝偏殿走去。柔软的身体依偎在身旁,在夜色下她的脸如白璧无瑕,只需侧身就能拥她入怀,只要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嘴唇,郁城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困住,有一瞬竟动了邪念。
屋内,华明龙正独自翻着经书,一个光头老人和华宇峰在灯下对弈。另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在伏案抄写经文,还有几个小辈的年轻人围坐在圆通和尚两旁,听他讲解《大藏经》。
华敏之和郁城止步于门槛前,双双向里面的人行礼。
“爷爷,舅爷爷,师父,无量观。”
众人纷纷从自己的世界中被惊醒,七八双眼睛朝门口看来。几个年轻人想要说小话,迅速交换眼神,瞄了眼头也不抬的白发老者,忍住了。
华明龙放下手里的经书,“来了。”
华宇峰落下一子,“进来吧,还要再等半个时辰。”
华敏之自觉地松手,郁城抬脚进屋,却不见她跟上来。正欲回头牵她的手,圆通和尚已经走了过来。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女眷在这边。朝东直走二十八步,过玉兰树,再往南走四十九步,绕过古井,东走十九步。“
郁城在最靠近门口的木椅上正襟危坐,眼睛仍然跟着妻子远去的身影走。
“不用担心,这里都是家人。”华宇峰再落一子。
众人静坐了一刻,只有圆通和尚继续四平八稳地讲着自己的经书。伏案的白发老者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如释重负地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笔记,在纸上轻轻吹气,“这个是怡棠的孩子?”
“是。是四弟的女公子。”
“和她母亲长得确实相像。”光头老人插嘴道。
华明龙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拿书挡住了自己的脸。
“舅舅,您输了。”华宇峰两手撑着膝盖,环视棋盘,再三确认。
光头老人拿了帕子擦了擦锃亮的头,“输了就输了。”他一颗颗拾起棋子,再把满手的黑棋倒进屋久杉棋罐,发出一阵“哐哐噹噹”的声响。
“出来松松筋骨吧,坐累了。“华宇峰站起来扭了扭脖子,朝山门走去。
“失陪。”郁城起身朝几位长辈行礼,跟着华宇峰大步向前走。
盛夏的玉兰树开不出一朵花,无人抬头仰望它的圣洁,只会借着它的遮蔽说些云里雾里的奇怪话。华宇峰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递给郁城一支。郁城掏出打火机,掩着火苗给他点上,俩人在吞云吐雾中聊了起来。
“按照辈份,你得跟着敏之叫我一声三伯父。”
“三伯父。”
“听说大观最近的股票涨的挺快。”
“是,这还要感谢国家新颁布的好政策。上周在中梁商会,李委员对您赞不绝口。”
华宇峰贪婪地猛吸一口,眯眼看燃烧的香烟从中端一点一点向内进击,绚丽的柠黄色逐渐蔓延到过滤嘴,留下小半截顽强的灰烬。他感到手指头略微发烫,却依旧不肯松手。
“商会竞选的事,有几成把握?”
“在提名上。接下来半年如果不出意外,有六成。”
“过了今晚,再加一成。”
郁城抬手看了看表,距离天亮还有整整九个小时。
“多谢三伯父。”
华宇峰恋恋不舍地掐灭烟头。凭借三叔在梁州的声望,父亲的人脉,自己的权力,大观集团的产业经验和郁城个人的能力,在梁州商会争取一席之地,应该不是难事。只是,他希望得到更多,站得更高。身边的这个后辈,成熟中还漏着几分稚嫩,他在向自己竭力展现官场商海中的挚诚,而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本想再谈些度假区和竞选相关的事,但转念一想,今日办的是白事,借机考验外人已经是对母亲的不敬,还是算了吧。
“怎么样,我们家敏敏,你没欺负她吧?”
“我怎么敢。”
“倒也不用这么说,我们家的女孩儿,和别人不一样,脾气要怪些,你习惯了就好。”
“是。”
华宇峰看着郁城,觉得他并没有理解自己这句话里的深意。“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在潜园见过?”
郁城把半截烟头按在石座上,呼出最后一缕白烟。“三伯父,很抱歉给您带来麻烦。当时姓戴的要对敏之做不轨的事,我赴的鸿门宴,只能搬出您这个张良了。若有不当,我和敏之愿意承担任何后果。”
华宇峰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必说得这么严重,我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他们查不到什么。只是——你今后少和姓戴的往来。”
郁城心里纳闷,戴望山疯魔了般扑在艺术上,头上也没有任何政治头衔,平时虽说做些出格的事情,顶多损些家声,算是京圈小辈里最无能的一类人,按理说对郁、华两家不构成任何威胁。可华宇峰的意思是,戴家要出事?
“别管太多,送你四字箴言——‘独善其身’。”
“是。”
“快了,外面冷,我们回去吧。晚上有的熬。”
郁城跟在华宇峰后面慢慢地走。这位华部长五十出头,两鬓已经斑白。新冒出来的白发又短又硬,却显得他整个人格外精神。
华宇峰心事重重地走了三四步,又停住,回头对郁城说,“保护好敏之,她才是你最大的筹码。把她,当亲人看。”
没头没尾一句话,却戳中了郁城的心。
“我明白。”
从山谷间吹来一阵饱满的晚风,吹动两个站在屋外男人的裤脚,在空中带来一片乌云,鬼鬼祟祟遮住了皎洁的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