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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救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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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明鹤放下茶杯,让敏之坐在她身旁,向她投去怜爱的目光。

“爷爷知道,你对这里并没有很深的感情。”

“你是个聪明、有能力的好孩子。解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乍一听很荒谬、愚昧,但我相信你能理解。”

“在我刚上私塾的时候,我的爷爷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自从我们的祖先因为战乱流亡到南方,不断南迁,一直到弘道年间,我们这一支终于定居在大坑镇南边的乌龟山。那一年夏天海风大作,海水倒灌。加之雨水连绵,整整下了一个多月,井水溢出,蟑鼠乱窜,很快就引发了瘟疫,半个镇子的人都快死绝了。县官谎报政绩,架设木桩围栏,堵住了出入镇子的路。他的曾祖公当时十五岁,和他父亲下山卖草药,被困在了大坑镇。”

“大坑镇在哪里?”

华明鹤没有回答她。“曾祖公和父亲一日改三方,土医生赶鸭子上架,是真良方也好,是撞大运也好,勉强救活十七人。重见太阳的那一天,他们翻越围栏,从乌龟山背下救济粮,给了这群人活着的希望。”

“后来呢?”

“梁州自古多山区,天然资源虽多,但不易开采。细数来,方言不下百种。这都是因为各县、镇、村之间交通不变,通信往来艰难,也造就了宗族集聚,族人自治、讲求平均主义、集体主义和格外排外的历史特点。自那以后,华氏一族真正被大坑镇接受,不久,曾祖公的父亲被推选为保长,而我的父亲,则和县官的女儿成了亲。”

“那大坑镇活下来的人不会反对吗?毕竟县官曾经对他们见死不救。县官没有受到惩罚吗?”

“没有。活下来的人大多改嫁华家,少数几个出家做尼姑去了。”

“都是女性?”

华明鹤点头。

“不恨吗?”

“恨。但活着比恨更重要。”

“民国初年政府改保甲,置镇公所,林家、陆家在战乱中陆续进入大坑镇,曾祖公是大坑镇的第一任镇长,将‘大坑镇’改名‘望里镇’到了我的祖父一代,战乱初平,各基层政府人员以党员优先,我们遂退出了各级竞选,依旧以宗族自治。”

“为什么不入党呢?”

“怎么不入?你大爷爷、三伯父都是年纪轻轻的入党了的。但是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一双眼睛。特殊年代,虽说家国一体,但谁先谁后,各人自有个人的抉择。你懂我的意思?”

“嗯。天灾、人祸,是华氏百年荣光的初始。”她想了想,又说,“扎根在这里,不容易。”

“你这样说,也对。我也曾对这样的宗族文化感到不解和怀疑,但在和它的抗争中,我看到了文化的保存和传承,也感受到了自然的灵性和意志。如今,天灾人祸再次来临,我可以把土地拱手相让,我也愿意遵循历史潮流,建设乡村经济,但我不想因此毁了一方史志,让华氏一族分崩离析,流散四方。这大概就叫因果报应吧。”

“爷爷,你是在说度假村的事?”

华明鹤点点头,继续说道:“各级政府已经批准,我也不想再反对,折腾不起了。”

“或许,这不是坏事?”

“我知道。”

“那爷爷想让我做什么?”

“结婚。”

“结婚!?”她吓得松开了握住爷爷的手。

华明鹤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孙女。“郁城,大观集团的股东,也是度假村项目的投资商。”

华敏之把文件扔在桌上,气呼呼地起身,“爷爷,我先去睡了。”

“你们先做财产公证,再结婚,我能保证他的利益得到最大化。我不是贪心的人,我只要你保住潜园和嘉禾。”

“我不认识他!”

“他不会伤害你的。相信爷爷。”

“我不爱他!”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家化为灰烬,看着爷爷一生的心血就这样腐败溃烂下去吗?只要一个婚姻的名义,其他的顺其自然,我绝不干涉。”

“那是我一生的幸福!”

“爱情不等于幸福,你要去找自己的归属。他也是爷爷千挑万选出来的英才……”

“我不愿意。”

“由不得你!”

“我们可以再想其他办法?去找大爷爷,三伯父?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颤颤巍巍,华明鹤跪在了地上,吓得华敏之赶忙扑跪过去,扶住老人的双臂,地砖透骨凉,远远地有黄狗在吠,事情变得十分恐怖。

“爷爷,你起来,不,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这样,我害怕,爷爷!”

爷孙俩坐在冰凉的地上,想起往事种种,华明鹤不禁老泪纵横,他不舍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别怕,我的孩子,别怕。有爷爷在,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他不再提结婚和度假村的事,只是不停地叹息,僵硬的双手叠在孙女细腻的手背上,泪水是浑浊的。老了老了,却依旧要靠出卖儿孙成全自己的一世英明,他死后是非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可的。

“你答应爷爷,去京都,先结婚。等事情结束后,你们要离婚、再婚,我一概不管。我还会委托你三伯父,竭力帮你找到陆师桓。多则两年,少则一年,你就当,帮爷爷完成最后的遗愿。”

那天以后,华敏之去陆家的次数就少了。她不是坐在屋檐下发呆,就是靠在琴桌旁出神。陆师恒,郁城,望里,潜园,使她心烦意乱。

两天后,她病了。确切地说,是又装病了。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这是她从小到大惯用的“技俩”。从小时候起,每当她对某都件事感到恐惧、抗拒或者愤怒时,她的身体就会做出一系列反应——眩晕、胸痛、肚子疼,咳嗽、喉咙干涩、不停地擦鼻子。

见她这模样,华明鹤忧虑的心稍稍安定,根据以往的经验,等华敏之的“病”好了,也就是她认清现实,退却和服从的时刻。他太了解自己的孙女了,一株温室里的兰花,经受不了丝毫的狂风和骤雨。

这一天,华敏之正在仰止堂习字,抄了几行无量寿经,便感到手腕发酸,犯恶心。只得搁笔起身,吃了两颗维生素a,又含了一块参片在舌中,靠在窗台上望着园里的幽兰修竹出神。

突然,月洞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华敏之心里一惊,以为是那个人来了,连忙躲到门后观察。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的女人,长衬衫,长裤子,走路有些跛,是个陌生人。

她是谁?

月仙姨走在中间,她前面还有一个男人,身形似曾相识,但转身就进了花厅,看不清是谁了。华敏之的悬着的心落了回来,她迈出月洞门,疑惑地朝花厅望去。

高老师就风尘仆仆地来了。和往常不同,这一次,老师带来了她的妻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温柔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高老师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当她在花厅看到她坐在高老师身旁时,心里竟然升起一股悲伤,这种伤感,似乎和对陆师恒的市联是相似的。那是一种被抛弃的黯然自伤。

爷爷说,“这是你师母。”

师母是个淡雅的人,她似乎也感受到自己和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因此极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们之间的交流很少,但是女人间天然的亲近和敏感,却让她们在少数的眼神交汇中感到对方的善意。

浮萍始生,鸣鸠拂羽,时令谷雨,高老师今年来得好早啊。

高老师这几年事业顺利,学术研究更是硕果颇丰。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师原本清俊儒雅,这几年整个人更是添了几分光彩。倒是师母,听说去年下楼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好久。从此天阴下雨,关节处疼痛难忍,有段时间竟到了难以步行的地步,索性辞去了学校的工作,专心在家画画了。

高一良被华敏之叫到身边,慈爱地看着她,“长高了,近视度数又高了?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多,热不热?”

头两天,高一良只是照旧吃饭,赏花,下棋,只字不提京都。他是作为一个局外人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知道她的脾性,看似软懦,其实执拗得很。劝服蛮蛮去京都,他很愿意,也存有私心。自己在京都差不多稳住了脚跟,孩子来这边跟自己又亲近了一步,他也能照顾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让蛮蛮去华明龙身边?他知道,半年来开发望里镇的形势非常严峻,老师和华明龙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难道要让一个孩子去说服那只老狐狸对自己的故土手下留情吗?她还是一只舔着热牛奶长大的猫儿,爪子还是软的,能在权力漩涡中心分到几根骨头啃到几口肉呢?她怎么担负得起守护潜园的重担呢?

可除了她,确实无人能挑起这个重担。

老师,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不能问,他没有这个资格。

直到第四天早晨,晨光熹微,鸡鸣声唤起了袅袅炊烟。华敏之向来起得早,正和胡月仙在院子里剪蔷薇花。高一良从马路上散步回来,顺手拿了把铲子,蹲下来和和她们鼓捣起花草。清晨的露珠沾满了手掌,阵阵凉意沁进心脾。

胡月仙看高一良只顾铲土,一言不发,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锅里的粥快好了,我去看看。”

高一良问她:“这些蔷薇花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不知道,我记事的时候,它们就在了。一年开得比一年好。”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常在,人难常团圆。”

“老师”

高一良没让她接话,而是自顾自地吟出了下一句——‘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花谢了能再开,人老了却不能重回少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家里的老人全部西去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这个院子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丛蔷薇花还能继续盛开吗?”

“老师,我不想提这种事。”她轻轻咬着嘴唇说。

“不提的话,麻烦和困难就会消失吗?那干脆吃把哑巴药,全变成哑巴、瞎子和聋子,天下就太平了。”

“老师,我现在很乱。”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

华敏之没有说话。

高一良长叹一口气,“我很难想像,望里镇的老房子全部变成整齐划一的酒店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护台宫变成美食广场,戏园子也会被拆了。还有赤海,前几年我还和你爷爷说起过,什么时候能把知止道观修复起来,现在看来,黄金沙滩一弄起来,恐怕还得把这些老建筑全给铲平了。那个爱华婆婆,还住在道观里吗?”

“在。”

“爱华婆婆没有孩子,不知道政府到时候会把她安排去哪儿呢?”

“婆婆不会愿意离开赤海的。”她用小铲子在地上一通乱戳。

高一良抬头看了她一眼,“发展旅游业,修建公共基础设施,修路铺桥,都是惠民工程。对于人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于土地和文化来说,又是一场无可挽救的灾难。“

“那其他人呢?望里的其他人,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少部分人已经签字了,绝大部分人可能都在等待华家和林家的态度。”

“这里不也是他们的家吗”

“大家都没有钱的时候,或许并不察觉钱的重要性。但看到别人有钱后,就会觉得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这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如果人都不爱自己的土地了,那么就算把望里镇保留下来,不还是一样会荒芜衰败吗?”

“人可以选择活在哪里,为什么土地不可以选择自己供养的人呢?不愿意留下再怎么强迫也没有用,会回来的人不远万里也终究会回来!”

人和土地?华敏之抬头,她在心里反复揣摩这四个字。到底是天大地大,四海为家,还是安土重迁,生根发芽?

“孩子,你告诉老师,你对望里镇有感情吗?或者说,你对潜园有感情吗?”

“这里是我的家。”

高一良摇摇头。“我知道。这里也曾是我的家。我说的是望里。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拼尽全力逃离这里,向往更大的城市。我把这里当作泥潭,把外面的世界当作汪洋大海,不想做井底之蛙,想做海里自由遨游的鱼。后来,我的确做到了,但也发现即使在大海里也是不自由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在井里只不过会被人嘲笑,去海里却很可能有性命之忧。有的海域澄澈深蓝,有的海域却充斥着垃圾和污水。肮脏的泥潭里能生出亭亭净直的莲花,被污染的海水里却只有死尸和病菌。”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一天,我们都走了,你能保得住潜园吗?这么大的一个家,有谁来打理呢?或许最好的办法,是被改造成纪念馆,博物馆,故居,供人参观。但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有谁会来看呢?又会为了谁来看呢?现在的文化旅游,没点噱头都不敢宣传,贵妃墓都有人千里迢迢赶去合影留念,但一根支撑了百年的顶梁柱,有谁愿意来看一眼呢?更何况,改造的话到处都得修一修吧,防火防盗防贼,你看,这窗户,一楼的,太矮,该加扇防盗窗,还有,像这种墙角疙瘩,得放灭火器,还有这里,得凿个地方,安装消防栓。里屋也得改,改成办公室和宿舍……你说,那样的潜园还叫潜园吗?那样还是你的家吗?”

高一良越说越激动,放下了手里的铲子站了起来,反复地婆娑着身后的墙面、柱子和窗柩。他看到华敏之的眼里似乎有了泪,语气缓和了一些:

“那时候,你还可以每年回来一两次看看它。可如果望里镇被完全改造成了度假区,你就连一块砖一块瓦都见不到了。”

“我不是不珍惜潜园,我害怕,我做不好,如果我失败了呢?我……”

“家人之间没有成败之论。成了,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败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最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去承担这份责任。如果你能守住潜园,便是守住了历史。你是学历史的,怎么会不明白整个道理呢?”

高一良看着华敏之,不知为何,他来劝人,劝着劝着,自己却也动容了。从业三十多年,他见过多少兴衰荣辱,宫阙万千,都化作了尘土。

“你知道为什么吗嘉禾现在成了那个样子,老师还次次替他补亏空,年年请先生来讲学吗?钱多得没处花吗?你离家三年,他老了啊!你不仅仅是他的希望,也是这个园子,在这里出生、死亡的所有人的希望!”

说着说着,想起了一些人,他竟失态了。

“吃早饭去吧。”

华敏之跟在高一良身后,她听到了老师话语里的责备,也明白爷爷的苦心,如果有一天望里镇真的不复存在了,而她却不曾为守护这片土地付出过一分一毫,她将永远成为一个无可饶恕罪人。她可以接受去京都,可以接受暂时放下陆师恒,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结婚。这是一场豪赌,荒谬而危险。

她没有去吃早饭,而是直接来到了里屋。正在喝茶的华明鹤微微一顿,放下茶杯,招呼孙女来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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