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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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月仙原本觉得华家今年人少,怕家里冷清,特地提前两天回鹤顶山拜了爹娘的坟。没想到别人家更寥落,都是些老人和中年人。今年又是个甲子年,华家回来的孩子们都去大宗祠了,家里的老坟和祖先,盼来的只有老人。
以前扫墓是很热闹的。如果说过年是喜中掺悲,那清明就是悲中有喜吧。可现在呢,啥都没有了。
这一年清明,望里镇赤海那一带的鞭炮声特别响亮,完全没把镇政府放在眼里。年轻的秘书问镇长:“得去管管吧,有违《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啊!”
镇长扶了扶眼镜框,说:“法能容情,清明节也是节,让大伙儿好好过个节吧,别生事。”
秘书埋怨了一句,“这个华家太过分了,不就仗着华老书记和华副部长,在老家仗势欺人吗?”
镇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啊,叫他来之前一定要做好功课,现在看来,白说了。
“叔,以前过年放鞭炮是为了吓唬年兽,那现在这些人清明节放鞭炮是为了什么呀?驱鬼?那不是把老祖宗都给吓跑了吗?”
镇长笑了,“你不知道,在华家人眼里,死和生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不存在怕鬼驱鬼的想法。对于他们而言,死亡更是一件使人解脱、快乐的事。”
“快乐?解脱?这些人太奇怪了。”
“看着吧,快了,这种怪异很快就会消除,他们也很快就会得到解脱和快乐了。”
秘书惊恐地看着自己的镇长大伯。
“想什么呢。我是在说‘美瀚风景度假区’。”
经过警戒线的时候,几个姑嫂架着面色苍白的陆师恒妈妈迎面走过来。陆家晚辈纷纷停下跟他们打招呼,胡月仙走过去和几位姑嫂问候了几句。华敏之搀扶着华老太太,眼睛也紧紧跟着陆妈妈。
和华氏、林氏相比,陆氏在望里镇扎根的时间最短。因此他们的祖坟也不在赤海一带。今天族里绝大部分成员都去烟霞岭扫墓了,只留下部分女人和和孩子看家。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可怜呐,也不知道孩子是死是活,就硬要封墓门,这都什么人呐。”胡月仙上前寒暄了一阵,回来唏嘘道:“小桓他妈怕这群天杀的要咒死他儿子呢,硬从床上爬起来跟了过来。都说养儿防老,这防的是什么呢!”
“有忠不管管吗?”华老太太问。
“他能管到哪儿,男人窝囊,全家受罪。这坟一立,小齐还小,有忠这一房啊,就算到头了。”胡月仙说。
他们要给陆师桓立坟?华敏之心里一惊,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和恐惧。“奶奶,我去一下。”她拔腿就往陆家人那边走。
“快去快回,那是别人家的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进去。”
别人家的事儿?华敏之心里琢磨着这句话,“嗯。”再不去追,人就走远了。
“慢着。”华明鹤叫住了她,“你去做什么?你用什么身份到人家的祖坟前?没规矩。”
什么身份?是啊,她算什么身份呢?
“和你月仙姨回去。大人的事,你小孩不懂,不能没了分寸。”
“可是爷爷……”华敏之还想争辩几句,墓门一封,这不等于宣告陆师桓死了吗!
“好了好了。”华老太太知道,老头子一辈子温良儒雅,唯独每年这几天脾气又急又暴。她把孙女重新拉过来交给胡月仙,又去安抚老头,“她还小,不懂,我们走了,别让他们等着。你们快回去,蛮蛮不怕,听你爷爷的,不会有事的。”
华敏之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胡月仙拉走了。
她一路上是满肚子的苦水和委屈。陆师桓!你到底去哪里了!你快给我回来!
胡月仙瞅她的脸色不对劲,便劝道:“你以后还是要少去陆家,有些嘴碎的人在背后嚼舌根呢。我们家经不起这样的闲言碎语,姨知道你是个有情义的人,姨也盼着小恒早点回来,可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家,你们一没合八字二没订婚,说得重些,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你别急,姨知道,你和小桓好着呢,你俩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孩子,可光咱知道没用呀,别人的嘴那样臭,我们是厌恶着呢,可再气,那也替不了去帮她们刷嘴不是?你这两个月跑得太勤了,咱们不能落下个倒贴的名头。要是男人嘛,这个时候就算另娶一个,别人也就是说说就算了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伙儿都能理解,总不能断子绝孙,死守着独身一辈子。可你是个女人,无论你是苦等他一辈子,还是再找一个好千倍好万倍的,都会被人抓住话柄。做女人就是这样难,做个好名声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听姨的话,你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良心和情分已经到了。更何况,你别嫌姨话说得难听,不是姨咒他,不过你确实得有这个心理准备,万一他陆师恒不回来了呢?又或者,他在外面真有什么相好的呢?你不能把自己一辈子都搭上啊。凡事不愧对别人,这是对的,但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他父母丢了骨肉,花上下半辈子去找去念也是无悔的,这是做父母欠儿女的债。可你还年轻,难道也要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蹉跎日子吗?不值当。咱们已经坐到这个份儿上了,问心无愧。所以啊,你少去,有什么事你爷爷你奶奶还有姨给你出面,你明白吗?”
华敏之看着胡月仙,她说得句句在理。但在华敏之一句也听不进去。她知道月仙姨这一番话是肺腑之言,可要她放弃等待与希望,那是不可能的。
“姨不是让你死心的意思,小恒是个好孩子,姨盼着你们俩百年好合幸福美满呢。可这天要刮风要打雷要下雨,老天爷从来也不提前告诉你一声,苦的还是我们这些认死理的人。姨的意思是,别太执拗,要有退一步的打算。你在听吗?”
“嗯,我知道。”华敏之陷入了沉思。月仙姨说得不无道理,她从英国回来已经好几个月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家里。这段时间她的生活被陆师恒和陆家完完全全占据着,确实感到疲惫。或许现在该是做长远打算的时候了。干等根本不是办法,她必须主动。可千头万绪,她该从哪里找起呢?
这天晚上,她忍了又忍,想了又想,还是悄悄地开了园门打算去看看陆妈妈。刚蹑手蹑脚地刚把大门关上,就看见爷爷和奶奶两个人披着月色回来了。
“蛮蛮,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我……我出去走走。”华敏之站在原地不敢动。
“回去。”
华敏之乖乖跟在他们身后往里走。爷爷的话她不敢不听。
“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战战兢兢地和爷爷进了仁德堂。只见华明鹤在书桌前犹豫片刻,转身又往里面走去,“跟我来。”
如果说刚才是害怕爷爷的责备,那么现在华敏之心中却满是疑惑。爷爷的神色看起来凝重凄然,她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华明鹤领着孙女进入祭堂,从供桌上拾起一把香,递给她三支。“给你父母,还有——姑姑上柱香吧。”
哦,原来是要祭拜。她看着父母和姑姑的牌位,不禁又自责起来。她是爷爷唯一的孙女,怎么能去违拗他的意思呢?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也会希望她能好好地照顾爷爷和奶奶,不要再给他们增添烦恼和忧虑吧。
上完香后,华明鹤才背着手慢慢走回里屋。奶奶不在屋内,这里静悄悄的,月亮挂在窗外的夜空,洒下银样的清辉。华明鹤点起一根白蜡烛,坐了下来。清明节不点电灯,这是华家的老规矩。
“爷爷。”
“坐下。”
华敏之乖乖坐下。
“孩子,你能理解爷爷吗?”
“嗯,我知道,我不该没规矩,总是守在陆家,我错了。”
“不,不是这个。”华明鹤摆摆手,烛火晃了两晃,整个屋子似乎也跟着动了一动。“爷爷给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你就不要再去英国了,好不好?”
她早就料到,这次回来,是不可能再回英国了。
奶奶想他,爷爷念她,当初接受七叔七嫂的邀请,执意要远赴欧洲求学,留下两位老人在家中,心中已经充满自责。这次在意外之中回来,看祖父已经满头白发,站在祖母旁边,蓦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长得比她高那么多了,她更是心存愧疚。她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把自己养育成人。两位老人在知天命之年痛失儿子、媳妇和女儿,只剩下自己聊作陪伴,她心里有愧,不敢再给老人增添烦恼。
华敏之沉默地点点头。只是自己的学业,她其实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了,因为陆师恒的事,她把回校的日子一拖再拖,现在几乎到了拖不起的时候了。
“别怨爷爷将你绑得太牢,外面毕竟不安全,你奶奶早也想夜也盼,就等着你回来,我们都老了,能陪你的日子也不多了。等我们哪天都走了,你想要飞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消记得寒食清明,不要忘记在我们的坟前点上一炷香就好。”
“不,爷爷,我没有这个意思。”
“爷爷明白。”华明鹤缓缓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天底下没有一个爷爷是不为自己的孙女谋好的,你相信爷爷,当下留在国内是最好的选择。”
多说无益,爷爷做好的决定,从来不会被轻易否决。至于学业?她相信还有机会。历史的研究,多在于一手文献的探究和对史学理论的消化,前者国内的资料并不逊于国外。在梁州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去攻读,也为时不晚,多增加一些履历与实践经验,也不是坏事。她可以提交延迟申请,一年时间,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那——爷爷给我安排的工作是什么?”
“去大学任教。”
“是金台还是梁大?”
“京都。”
“京都?爷爷,太远了。”华敏之急地站了起来,“我有想着过几天去梁州面试,那里还有我以前的老师和同学。无论是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档案室,肯定有适合我的工作的。而且离家也近,周末还能回来陪你们!”
“跟着你高老师在京都大学,不算远。”华明鹤起身安抚孙女的情绪。
“和高老师?我不过硕士毕业,高老师是个对学术要求那么高的人,怎么会接受我呢?再说如果我走了,那师恒怎么办?”
“你和奶奶不是希望我能陪在你们身边吗?”她补充道。
“不要妄自菲薄。这是你的老毛病了,凡事不去试一试,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要你留在我们身边,求的是心安和平安,怎么会把你紧紧捆在家里呢?去京都只是暂时的。至于陆师恒,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我不懂。”华敏之摇摇头。
去京都只是暂时的?对那个万里之遥的首都,她有一种莫名的畏惧。那是因为从小到大,京都总是和“医院”这个词关联着。望里镇的人不轻易出远门,在父老乡亲们眼里,世界上最远也是最繁华最庄严的地方所在,就是京都。可似乎谁也没有开开心心地去过一次京都。有几位大伯陪着老人去过,也有几位婶婶去过,但是他们去的似乎不是京都,而是首都人民医院。这些人中,有的把一个胃留在了那里,有的把子宫落在了那里,还有的,把命丢在了哪里。她还听说,月仙姨的丈夫,也是在京都给人做工,从高楼上摔了下来,死了。
华敏之低头,脑海里浮现出五彩的帷幔,那是丧礼上的天师给逝者扎的寿堂。生时悲苦多,死后欢乐享,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奇怪,她想到哪里去了?
“太突然了,爷爷,我……”
“工作的事是其次,爷爷还有件事要求你。”
“求我?”
华明鹤犹豫了。他爱吃甜食,嘴里有一颗病牙。那是右边的第一颗槽牙,几年来被慢慢蛀空了。十几天前他犯牙疼,立即请了牙医来家里看。医生帮他清洗了牙齿,暂时用棉花蘸着药物填上,约好今天来补牙。可不巧的是,早上他吃水芹菜,不知怎么的,一阵剧痛,那颗牙竟然裂成了前后两半。裂开的牙还长在肉里掉不下来,摇摇欲坠却又齿肉相连,又酸又疼,难受极了。偏偏今日事多,他一思虑起其他事,也就忘了这股疼痛。可不知怎么的,现在的注意力一下子又集中到这颗病牙上。
他这才想起,牙医今天失约了。
华敏之看见爷爷一只手握拳抵着脸,眉头紧皱,知道一定是牙疼的毛病又犯了。她在一套四书五经旁找到一个拇指大小的青花药瓶,拔出木塞子,里面是一粒粒花椒。又从养生壶里倒出一杯温水,一起拿到她爷爷跟前。
“爷爷,你先休息,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不。”华明鹤接过水一饮而尽,“现在说。”
“孩子,望里镇要变天了。”
这样一个被群山和大海包围的小镇,怎么会变天呢?但是此时爷爷神色凝重,华敏之很少见过爷爷这样凄然过,她又坐了下来,表示自己在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