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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勋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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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勋章  身世

喧闹过后,便是寂静;欢乐过后,即是平淡。如果没有人文的因素,所有的日子其实都是一样的,春夏秋冬,往复循环,春荣秋落,更替轮回。

次日一早,众小齐集学校。“林家铺子”依旧生意兴隆。

古江、林远志、徐卫兵三人前嫌尽释,脸色僵硬的有说有笑的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等待林爹给他们下粉。

“古江,大兵,”林远志手里把玩着一双筷子,笑眯眯说道:“都是自家兄弟,我们今儿就把话说开喽。”

古江点点头。徐卫兵脸色有点难堪,在两人的注视下,终于也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林远志继续道:“之前是我和卫兵做得不对,对不起古江兄弟,之后古江你也把我们打还了原。两下里现在都扯平了。从今往后,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们还是好兄弟,啷么样?”

古江心情大好,爽快道:“行。之前老子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现在嘛,这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是小黑说的,个把马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徐卫兵面露不善道:“我…我只看了你姐一个,也只看了大志老爸一个,但我爷姆妈都给你们看了个精光,你们当然不会有怨气,可老子太划不来了。”

古江、林远志两人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古江伏低身子,脸几乎贴在桌面上,低声骂道:“狗入的徐卫兵,个把马你他麻就是一个整天只会打小算盘的小会计,心眼比针尖还小。你扳起指头自己算算,你啷么只看一个了?余寡妇算不算?那些上厕所的女生算不算?还有大志他小姨你班主任蒋老师呢?你他麻再这么小眉小眼的精打细算,大不了老子们和你一刀两断,一拍两散,等会咱们就去派出所,让警察给评评理,看你狗入的划不划得来?”

徐卫兵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两只眼,嘴巴一张一翕,憋了半天,最终心不甘情不愿的泄了气,说出六个字:“好吧,听你们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汪少甫那熟悉的大叫声老远传来:“岔七,嘶,古江,岔七。”

古江转过头,见汪少甫和林一林、石头、芳芳、秋叶一起走过来,笑嘻嘻的冲他们招手,喊道:“来,苕溥,老子这两天高兴,既然答应了你的,说话算数,岔吃!石头、一林、芳芳、小叶子,个把马你们也过来,今儿都算我的。”又冲正忙着的林爹喊了声:“林爹,再多下五碗粉。”

林爹喜得眉花眼笑道:“江娃子,你爸请我们看电影,你请他们吃米粉,你们爷父子一个样,都爽气。”

古江听了,越发高兴,又喊了声:“林爹,每人再加一根油条。”

林爹:“好勒,马上来。”一瘸一拐的忙的欢喜。

待众人围坐下来,汪少甫鼻孔下两条白狗像闻到了香味一样,“哧溜”一下蹿了出来,林一林熟练地掏出一张卫生纸一把揪住他鼻子,汪少甫极为配合的使劲一擤,鼻孔下立马变得光洁溜溜。

古江笑嘻嘻问道:“苕溥,个把马早听说你背《咏鹅》最拿手,林家湾第一。今儿再背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汪少甫正高兴着,马上站起身,抬头挺胸,扯着喉咙大声背诵:“唩、唩、唩,抬头向天锅,白毛浮清水,赫掌拨汹波。”

众人哄然大笑,笑着笑着,联想到这两天夜里所见所闻,林一林、古江、徐卫兵、林远志、石头等五个观赏过“中秋夜景”的,忽然不约而同的咂摸出味来,什么“白毛”浮“清水”,什么“黑掌”拨“汹(胸)波”,该不是在影射白头发的徐跃进、“水做的”的余寡妇和黑炭似的林家康、“第一都不止”的兰英等人吧?几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古怪,最终完全收敛住。

糊汤粉陆续端了上来,徐卫兵、大志不敢继续往下深想,连忙低头吃粉喝汤,只有古江两只眼睛骨碌碌在他俩身上转啊转啊,忽然抬起头,“哈哈哈哈”爆发出一阵恣意的狂笑,边笑还边拿手拍打着桌子道:“哎哟,哎哟,笑死我了,苕溥,你他麻真的好有才,一首古诗都被你背出了新意哦,好,白毛浮清水,黑掌拨胸波。好,真他麻绝妙好诗!什么林家湾第一?个把马,第一都不止啊。哈哈哈。”

林远志、徐卫兵一听到“第一都不止”,同时脸色“刷”的一变,两眼差点冒出火来,怒气冲冲的瞪着古江,可责问他不是,附和他也不是,和他申辩更不敢,此刻好像说什么都不行,只好忍气吞声的埋头“呼呲呼呲”大口吃粉,大口喝汤,大口嚼油条,三扒两呼吃完了,留下还在呵呵呵傻笑的古江和苕溥,一声不吭的背起书包狼狈而去。

周围过早的其他人看着他们,觉得莫名其妙。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第一都不止”竟然成了林湾村比较时髦的流行语,无论夸什么,都要来一句“第一都不止”。比如:哎呀呀,你家的鱼苗长得不错哈,第一都不止哦;或者是,哟嗬,你家这猪喂养的好,膘肥体壮的,第一都不止哈;还有,你娃儿真是聪明,第一都不止哟;你这胸衣好漂亮,第一都不止啊。等等。

若干年后,终于演变成林湾村乃至凤凰城一带传播甚广的一句歇后语:兰英姆妈穿背褂子--第一都不止。此是后话,不表。

眨眼便是九月底。学校举办了一场例行月考,检验一个月来学生的学习和老师的教学状况。

让林一林无比苦恼的是,他不幸又中弹了。一年级新生六个班三百多人中,他居然位居倒数第五,只排在几个智障学生前头。

虽然经历过上次张富贵的考试之后,他曾一度信心百倍,但接二连三的惨败,还是让他备受打击,再度陷入到痛苦、迷惘、郁闷、自卑和彷徨之中无法自拔。任张富贵、石头、秋水、秋叶怎么安抚劝慰也无济于事。

国庆假期到来前夕,林一林三扒两呼吃完晚饭,丢下碗筷,一个人怏怏的爬上二楼,关进他自己的小房里,静静的坐在窗前,看斜阳西下,看暮色四合,看校园空寂,看远处泉山和更远处的凤凰山渐渐模糊,感觉自己就像斜阳里的一条毫光,校园里的一粒粉笔灰尘,泉山山巅上的一颗正在枯萎的野草,暮色里窝在树梢巢穴等待父母觅食归来的一只幼鸟,卑微、渺小、孤单、脆弱。

在内心里,他十分羡慕憨厚的石头,有四爷四娘舅伯;羡慕调皮顽劣的古江,有父母和姐姐;即便是这两天被他们几个嘲笑的徐卫兵、林远志,他也有点羡慕;就连失去父亲只有母亲的秋叶和汪少甫,他还是羡慕。

只因为,他们都还有家,有温暖。

虽然他也有疼爱他的三爷、四爷、四娘和秋水、秋叶母女俩,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都缺乏那种坚如磐石有衣有靠的安全感,觉得自己像一叶无根的浮萍、一片从树梢飘落的秋叶。冥冥之中,脑海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林儿,林儿,我好想你。”他不止一次的想象过,他还是“神童”时父母会有多么的疼爱他,为他骄傲;他也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如果父母亲突然出现,看到现实中这么弱小这么无助的他,又会是怎么样心疼他,怎么样帮助他。可是,现在的他,就连父母亲的印象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晰了。只有每次独坐窗前或夜深人静,凝视弹壳相框里那张大火中唯一保存下来的三人合影时,他才会重新记起他们的五官相貌,一颦一笑。可是,一旦他放下照片,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将他们的模样忘记的干干净净。

一切都源于这该死的记忆力啊!

这让他无比的恼怒。他痛恨自己,痛恨这颗存不住任何知识、任何信息的脑袋,痛恨自己虽然知道问题所在却束手无策的无奈与悲哀。虽然每次考试的成绩高低他并是不是特别的在意,他更喜欢沉浸在阅读时的快乐里,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精神世界里,但总是垫底的那种羞耻,被同学同龄人嘲笑的那种屈辱,被老师亲友劝导安慰的那种怜悯,他都十分的讨厌和抗拒。

痛到极处便是不疼不痛,伤到极处便是不伤不悲,失望到极处呢?是无望无念,还是义无反顾的一往无前?

我终究还是一个没爸没妈的林憨巴,一个病病殃殃的病齁子,一个一无用处的“废物”吗?林一林趴在窗台上,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仰头问天。

同一时刻,一号院,堂屋,饭桌旁。张富贵和秋水对面而坐。

“怎么办?三哥,这次月考对一林的打击好像蛮大的。昨晚,他又做噩梦了,折腾了大半夜。”

“我晓得…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我只是感觉,一般性的安慰好像没什么用处。上次你用的那种办法很管用,这回还能不能再试试?”

“嗯,让我再想想。不解决失忆这个根本问题,再管用的办法也只能一时有用。但专家教授们说了,如果没有强烈的刺激,他的问题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化解。所以,我想试试其他法子。”

“那行,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好的。这些天辛苦你和叶儿了,谢谢。”

“都在一个屋里住、一个锅里吃饭这么久了,你还和我这么客气?”

……

天已黑透,一弯残月挂上天际,细细弯弯,如一只沿着甲床完整剪下的指甲壳。月光淡淡的,衬得漫天星光灿烂。

“笃笃笃”,迷迷糊糊中,有敲门声响起。

林一林从床上惊醒,揉了揉眼睛,拉了下灯绳,起身去开了门。张富贵进来,问道:“怎么穿着衣服睡觉?入秋了,小心着凉。”

“嗯,”林一林轻声答道,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张富贵爱怜的在他头上摸了摸,笑道:“坐下吧,三爷想和你说会话。”

林一林见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一个陈旧的木盒,本能的有点抗拒,迟疑道:“三爷,我…不想背书。”

张富贵哂然一笑道:“哪个要你背书了?只是想给你看两样东西。有兴趣吗?和你爸爸有关的。”

林一林眼睛骤然一亮,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急迫的表情。

张富贵暗自一笑,拉着林一林在书桌旁坐下,将书和木盒放在桌子上,一只大手覆盖在上面,轻轻拍了拍,神情严肃道:“一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很多疑问。说句真心话,因为你年纪还小,所以我一直都没主动和你说这些。今晚,我想听听,你憋在心里的那些话。在这之前,我先给你看看,你爸爸留给你的几件东西。”

说罢,张富贵揭开那本厚厚的书,拿出一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递给林一林。

林一林迫不及待的双手接过来,捧在面前,仔细看去。

第一张照片上,九个年轻的战士一身戎装,前五后四,分两排站着,面部表情轻松快乐,明显是在照相馆里照的。林一林马上认出前排中间那位正是他的父亲,三爷、四爷、六爷也都在其中,其他五个人他就不认识了,照片右上角,写着一行字:“××军××师直属老虎连侦察班”,下面露白处,标着“百花照相”四个字;

第二张照片上,还是这九个人,除了一身戎装外,个个头戴钢盔、全副武装,表情严肃,背景则是一片连绵的大山;

第三张照片上,却只有包括他认识的四人在内的五个人,背景似乎是在一座医院里,五个人或坐或站或躺;

另外还有四张照片,是三爷四爷六爷还有一个他不认识军人的四张单人照,个个胸前挂着军功章。

可唯独没有他父亲的。

林一林疑惑的看了看张富贵,正想发问,张富贵却将那只木盒拿过来,塞在他手中,示意他自己看。

林一林刚接过盒子,顿时感到手里一沉,心里马上明白,这木盒材质不凡,定眼一看,木盒表面平滑如镜,光可见人,色泽暗红,微有轻香,纹理交错,结构细密,沉甸甸如大理石一般,应该是紫檀、花梨木之类的红木,整个盒身没有任何雕饰,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铜质搭扣。

“吧嗒”一声轻响,林一林解开搭扣,掀起盒盖,只见一层鲜红的绒布上,静静的并排躺着两枚颜色已经有点发暗的军功章。

一枚二等功勋章,另一枚则赫然是枚一等功勋章!

林一林伸出手,手指轻轻拂过军功章,一种清凉的感觉从指尖清晰的传来,却像电流一般,让他浑身一阵战栗。他赶紧缩回手指,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父亲佩戴着这两枚军功章,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模样。

“他是功臣,不是罪犯。”林一林自言自语道。

张富贵不接话。好半天,林一林留恋不舍的放下木盒。抬头继续问道:“三爷,你说,他是不是罪犯?”

张富贵没想到剧情的发展偏离了他预设的线路,林一林居然紧抓这个问题不放,谨慎的回道:“按照法律规定,没有经过人民法院的审判,所有人都不能定罪,不能被称为是罪犯。”

“可法院肯定了公安局的处罚决定,没收了他的财产。如果他没有违法犯罪,谁敢这么做?如果他是功臣,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人管他他是怎么死的?还有,三爷,我们家是被谁烧毁的?我爷爷我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叔我婶又去了哪里?是不是也死在外头了?”

林一林连珠炮似的发问,一下子将张富贵打蒙了,他看着眼前的林一林,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

几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忧郁阴沉的林一林如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变得很陌生,很伶牙俐齿,情绪也很激动:“三爷,我们家的鱼塘,你为什么不能收回来?家里现在为什么这么穷,连一顿过早钱都拿不出来?别人都有外公外婆,我的外公外婆在哪里?石头有你这个舅伯,我有没有?为什么我们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却从来没有见我外公外婆他们出面来帮帮我们?更重要的是…”

林一林根本不顾张富贵惊诧不已、一脸见了鬼的样子,脸色涨得通红,语气里已有哭腔:“更重要的是,三爷,我妈还活着吗?她在哪里?…自从那一年家里发大火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妈,有人说她被烧死了,有人说她被烧毁了容。…可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死,她应该还活着。但每次我问你这个问题,你总是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忍着不问。可是,三爷,你晓得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偏偏就记得…那个梦…我想她呀…每次做梦,我都梦到了她…她在大火中挣扎,她那么疼,嘴里却还喊着我的名字…你知道吗三爷,我也疼啊…呜…好疼好疼啊…疼醒了,她也不见了…呜呜…我一直等啊等啊,可一直都没等到你给我的答案…嘶…”

林一林用袖子一擦鼻子里留下来的鼻涕和眼泪,继续质问道:“还有,三爷,在来乡下以前,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为什么总有人在我们家附近晃悠,好像在跟踪监视我们?这些人是谁?是你的仇人,还是我爸我妈的仇人?我们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放过我们吗?”

……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林一林脸上挂着泪珠,静静的等待着三爷的回答。

张富贵瞠目结舌,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了:“你…林儿,你有点吓着我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你才不到九岁,怎么会想这么多复杂的问题?这…是有人教你的吗?”

林一林一听,顿时又泪如泉涌,哭叫道:“我要谁教我?谁会来教我?我爹爹婆婆?我爸我妈?还是你、四爷、四娘、秋姨?呜…三爷,我自个儿不会看、不会想么?我只是记不住东西,又不是真傻…三爷,你告诉我,是不是连你也真把我当成一个憨巴和苕溥了?呜呜…”

林一林越哭越伤心,仿佛这五六年来所受的羞辱、委屈、欺侮和误解,此刻都汇聚到一起,化作眼泪奔涌而出。

张富贵眼眶一酸,站起身,一把将林一林搂在怀里,更咽道:“傻儿子,啷么能这么想呢?三爷…嘶…在三爷眼里,林儿一直都是最棒的,三爷啷会把你当憨巴苕溥看待呢?…这世上,三爷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三爷的家、三爷的亲人都在这林家湾,都在这一号院、二号院呢…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苕话了,这话…伤三爷的心呐…嘶…”

张富贵扭头擤了一把鼻涕,强笑道:“只是三爷没想到,我家一林已经长大了,能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了。三爷高兴…嘶…三爷真高兴。这比三爷自己得了军功章还要高兴哇。”

张富贵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后背微微战栗。

好久,他才转过来,看着满脸泪痕的林一林,疼爱的替他擦去眼泪,双手按在他的肩头,让他坐在自己面前,沉声道:“一林,你的这些疑问,三爷还不能全部回答你。因为有些问题,三爷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请你告诉三爷,你还保留了多少记忆?还记得你三岁及以前发生的事情吗?”

林一林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我只记得那一年我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有我们在凤城区的家着火的事情。其它的,包括上幼儿园、小学的具体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没有朋友,经常被人欺负。三爷,你能跟我讲讲我爸爸和妈妈的事情吗?我特别特别的想知道。”

张富贵轻轻点头,两只大手捉住林一林的小手,将它们捧在手心里,轻柔的摩挲道:“你也看见那几张照片了。照片上的九个人是同一个侦察班的战友,担任班长的,却是年龄最小的一位,那就是你爸。”

说到这,张富贵脸上露出了微笑,像是一下子回到了过去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其实,刚参军那会,你爸的表现并不突出,可他身上永远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每一项军事科目,他都要去争取拿第一。所以,后来军区组建特种侦察连时,他顺利入选了,并且凭借着过硬的本事成为了我们八个人的班长,从此也带着我们书写了一段老虎连的传奇。那段时间,我们和华夏各大军区侦察兵比武,无一败绩,获得无数荣誉。在这期间,我们九个人结成了生死弟兄。1979年南越战争爆发,我们侦察连作为尖刀中的尖兵,提前两个月,化妆第一批入境南越,在敌人的地盘上迂回穿插,搞到了大量的情报,为全军发起总攻并最终取得胜利立下了第一功,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军撤离一个月后,我们才回到国内,但九个人,只回来了六个伤残,其他三个,永远长眠在了华夏南疆。”

林一林听得聚精会神,不想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字。张富贵继续道:“胜利凯旋后,我和你四爷、八爷因为伤残退伍。你爸见我和四爷无处可去,就让我们来到了凤凰城,我在你爷爷的公司里干事,四爷来到林家湾修养。你爸和二爷、六爷三个继续留在部队,参加两山轮战,后来二爷也牺牲了,你爸提干当了连长。可是,过了两三年,82年底83年初,你爸却突然退伍回来了,成了你爷爷公司里一名普通员工。”

“为什么?”林一林眉头皱成了一团。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所有的变化都从此开始。

张富贵一脸纠结的沉默了一会,苦笑道:“具体原因,你爸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跟我们说。后来,你六爷也转业回来,告诉了我们一些事情,我们才知道,当年你爸是因为杀俘受了处分而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乡的。”

林一林瞪大眼睛,看着张富贵,满脑子不可思议。

“不说你,就是我们,都也觉得不可思议。你爸受党教育多年,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又经历了最严格的锤炼和生死考验,纪律性无话可说,应该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张富贵满脸痛苦:“可事实摆在那里,谁也无法否认。说起来,事情还是因为我们九个弟兄而起。”

张富贵从荷包里抖抖索索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衔在嘴里,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唉,说起来,冤家路窄呀。在一次侦察中,你爸他们突然又遭遇到了老对手,也就是当初杀害你大爷、五爷的南越某部敌军。你爸他们顺利的击退了敌人,并抓获两个俘虏,在审讯结束后,把俘虏给宰了,同时杀死的,还有十几个妇女儿童。”

“啊?!啷么会这样?!”

林一林愕然而起,两眼骨碌碌乱转,想象不出当时的情形。林家鲲杀俘甚至残杀妇孺,是出于为死难弟兄报仇泄愤?还是仅仅因为残忍嗜杀?抑或是因为敌人来援、对方逃跑?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根本不得而知。

张富贵却并未细说,又接上一支烟,继续吞云吐雾道:

“这是一种说法。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和你有关。”林一林吓了一大跳,问道:“和我有关?三爷,你还没老糊涂吧?我那时还没出生呢。”

张富贵吸了口烟,呵呵一笑道:“正是因为你没出生,所以才和你有关咧。”

“呀,三爷,你别吸烟了,快点说吧。”此时,林一林恢复了一个八九岁孩童应有的模样,显得好奇心十足。

张富贵掐掉烟头,在脚底下碾了一碾,仿佛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怕拍手笑道:“知道你为什么取名林一林吗?呵呵,因为你妈妈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琳字:智琳。智琳当时是军区文工团的文艺骨干,美丽大方,能歌善舞,人称军中一枝花。你爸在英模报告团巡回演讲时,和你妈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后来,一不小心就有了你。”

林一林急红了脸,两只小手紧握成拳,愤然道:“他俩结婚不就行了吗?”

张富贵笑着道:“傻孩子,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的军队,和其它国家的军队不同。部队里,第一紧要的,就是纪律,只有铁的纪律才能打造一支铁的军队。军队干部结婚是必须经过组织上审查批准的。而你外公,是我们部队里的一位大首长,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因为你妈妈智琳原本是已经和他的一位老战友的儿子定了亲的。所以,呵呵,他们的结婚申请报告没有被批准。后来,你妈妈不惜和你外公大吵一架,甚至断绝了父女关系,跟着你爸义无反顾的回到了凤凰城。从此,两家不再往来。”

林一林眨巴着眼睛,疑问道:“哦,那就是说,是我外公和另外一个人联手,将我爸给遣送回来了?”

张富贵点点头:“传言中,是这样的。”

林一林坐在那里,默想了半天,犹豫道:“那,三爷,还有问题呢?你能给我说说吗?”

张富贵定眼看着他,轻声道:“一林,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事:关于你的记忆力问题。你真的从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可是在你三岁那年,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缆车事故,你和你爸从高空缆车上摔下来,你爸伤重不治,当天去世了。你虽然没有受太大的伤,但也昏迷了一段时间,从那以后,在你身上就发生了选择性失忆、记忆力严重衰退等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几年时间里,我带着你看遍了省内外各大医院,找遍了这方面的专家教授,但始终都没有找到好的办法。”

林一林怔怔的望着他,心里面翻江倒海。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曾有过这样濒临死亡的经历,而自己的父亲竟然就死在他的身下,而自己学习成绩不好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林一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轻声问道:“三爷,当时车厢里还有别人吗?”

张富贵摇摇头,盯着林一林眼睛道:“林儿,三爷明白你的意思。当时车厢里就你们父子俩,没有别的人。经事后调查推断,你们摔出缆车,应该不是被人推出来的。再说,以你爸爸的身手,很难有人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伤得了他。”

林一林疑惑道:“那,是缆车出了故障?”

张富贵又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结论。事后我去现场查看了,缆车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谁也查不出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我和你四爷、六爷几个至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自杀。”

林一林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哀伤的表情:“我爸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吗?”

张富贵点点头又摇摇头,面部表情变换不定,显得有点纠结,最终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沉声道:“准确的说,按照当时的情形,你们爷父子都无生还的可能。我们复原了当时的情景,确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爸在最后关头,翻身在下,把自己当成了你的肉垫,在他落地前的一瞬间,将你往上奋力托举,这才使你没有直接摔在地上,而只是落在他怀里受了惊吓,没有直接摔死,甚至没有受一点点外伤。所以,你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是你爸爸这一生中创造的无数个奇迹当中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奇迹。谁要想复制这个奇迹,简直是天方夜谭。”

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好久,林一林才又发问,一开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本稚嫩的嗓音突然变得暗哑无光:“那,第二件事呢?”

张富贵点点头,眼睛盯了林一林好久,才突兀的抛出一句:“你妈妈智琳,她还活着。”

林一林先是愣神了一刻,接着便猛地跳起来,眼里冒出两团炫丽的光芒,声音变得高亢而又尖厉:“三爷,你说的是真的吗?她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见我妈妈!”

张富贵连忙将他按住,手掌在他单薄的肩头轻轻拍打了几下,轻声道:“一林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妈妈因为受到很多很大的刺激,情绪和…心神十分不稳定,现在还在继续静养,接受治疗。短时间内你还不能去看望她。等她再恢复一些了,医生同意后,我才能带你去。好吗?”

“不,我现在就要去,我想她,我十分十分的想念她!”林一林倔强道。

张富贵表情严肃道:“一林,听三爷的话,你妈妈现在状况不太好,大概,也许…”张富贵费力的咽了口唾沫,仿佛在艰难的选择怎么用词:“可能,她根本就…认不出你。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她见了你,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你要乖乖的。等过一段时间,条件允许了,我一定带你去。三爷向你保证。”

林一林惊愕了半晌,见三爷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神情还十分难受的样子,心里霎时有了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测,犹疑再三,还是不死心的问道:“三爷,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疯了?还是像汪少甫那样,变成了一个…苕?”

问完,林一林两眼紧张的盯着三爷。希望他摇头,不要说出他最害怕的结果。

但,张富贵缓慢而沉重的点了点头。

林一林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日思夜盼五六年,怎么会是这么样的一个结果?!

巨大惊喜之后的巨大失望,刚刚得到随即而又失去的巨大痛苦,让他一下子难以接受,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样,“扑簌簌”成串滑落,“嗒嗒嗒”掉在地板上,清晰可闻。但他咬着牙硬是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张富贵心里十分的难受,眼角潮润,将林一林轻轻地搂在自己怀中,粗大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头。他无法用语言来安慰这个命运多舛受尽苦难的孩子,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才能安抚这颗幼小的心灵。

也许,所有的语言,在家道中落、年幼失祜、倍受欺辱这等残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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