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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徐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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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徐夫子

“行了行了,这都什么狗屁打胡说。张总,您老就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不然者,我们村两委一般人就都要投河吊颈了。”徐跃进气急而又心急道。

“啊?说得这么严重?堂堂江北省红旗村,谁还敢欺负你们?”张富贵见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觉也有点好奇。

徐跃进本欲发火,无奈此时势单力孤,独木难支,只得颓然坐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上一杯,愁眉不展道:“我先前三番五次要说,你几次三番打断我,不让我说。可这事再不挑明了说开来,我、家康、你、你、还有你…”徐跃进伸出食指,挨个点向堂屋里的每一个人:“不然者,我们大家恐怕都来日不多矣。”

张富贵愕然,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老四大刘,大刘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显然连长期留守在林湾村的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富贵不再言语,定定的看着徐跃进,等他进一步分说。至于村里其他两位村组干部,只在酒席开始时林家康介绍时两人礼貌性的说过一句话,从那以后就一直只管喝酒吃菜抽烟,真把自己当成进了曹营的徐庶,一言不发。

没有人再从中打断,徐跃进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唉,”徐跃进看了那俩“徐庶”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情知这两人不过是林家康请来的“监军”,根本就指望不上他们的,长叹一声,接着说道:“话说十六七年前,林叔携妻带子离开林家湾,发誓不成名立业绝不还乡。其后,林叔单枪匹马在凤凰城闯下了偌大的一份家业,真是让林家湾人人艳羡、个个称赞。

七八年前,林叔和家鲲、家鹏兄弟荣归故里,出资为全村做了个规划,以后每年给村里大几十万、近百万,陆陆续续无偿捐赠了好几百万,指导村民修马路、建水厂、挖鱼塘、架路灯、改造林湾广场和居民小区,村里老老少少们高兴坏了,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更盼着全村六个组全部都能像村部这边一样,搞得比津门的大秋庄、江苏的华西村、河南的南街村还要漂亮。可惜这好事没办完呐,半只不落的,林叔和家鲲他们就出事了。

可村民们不知情啊。月亮河北边我们一二三四组改造好了的,个个欢天喜地,而月亮河南边,还有五六两个组几十户人家,至今还大多是平房、土坯房,田间生产路也大多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所以,他们就天天吵到村部和我们屋里来,说什么我们几个村干部贪污挪用了林叔和家鲲家鹏兄弟俩给村里的钱,说什么家鲲家鹏在外面非法犯天、靠贩卖毒品起家,良心上过不去,才拿点零头回老家做善事,说什么家鲲家鹏根本不是企业家而是凤凰城黑社会老大,86年严打前因黑帮内讧被人乱枪打死了,还说什么…”

“放你娘的狗屁,昂!…再胡说老子一刀宰了你!”

“嘭!”只听一声闷雷似的怒吼,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四爷“忽”的一声站起,将两只沙钵大的拳头狠狠的砸在饭桌上,震得桌面上碗碟“叮叮咣咣”乱跳一阵。

四爷喘气如牛,两眼通红,如恶狼般紧盯着徐跃进,颊上两坨横肉一上一下急速颤动,那条蜈蚣也跃跃欲试像要腾空而起。

徐跃进吓得一哆嗦,屁股在长凳上一梭,迅速向张富贵靠近,却不料长凳失去平衡,一头高高翘起,眼看就要摔个四仰八叉,却被张富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抄起。

在厨房里聊天的三个妇人听到动静,急忙跑到堂屋,余兰帮着张富贵扶起徐跃进,秋水忙着清理桌面,张晓娇则紧紧拉住即将暴走的丈夫,不解的问道:“呀,哥,大刘,你们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顿安家酒,像哪样搞得烟子杠杠神,还要动手动刀的?”

张富贵冷脸听完徐跃进的诉说,眉头微皱,轻声道:“老四,别瞎激动,你先去后面喝杯茶水。我和徐会计再说会话。”

又对张晓娇道:“小娇,扶老四下去,他错怪徐会计了。”

徐跃进见状,马上缓过神来,跳起脚跟,一手颤颤指着四爷就要破口大骂,却见四爷回过头恶狠狠的盯着他,顿时矮下身子,声音陡降八度:“瘪脑壳,你他麻又发什么神经,这话是我说的吗?啊,是我说的吗?我是在和张总转述外面的传言呢你懂不懂?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辱斯文,匹夫尔!”

张晓娇听他责骂丈夫,顿时不乐意了,夹枪夹棒的一通咋乎:“徐夫子,您一大秀才,何必跟我家大刘生气呀?您不知道他就是因为逞匹夫之勇,在南越战场上挨了敌人的炮弹,伤了脑袋吗?您一文化人还犯得上跟个残疾人计较呀?”

“你,你,妇人之见。我才懒得和你们计较了。”徐跃进被她几句话呛的张口结舌,气得满头银发根根直竖,一甩手,气哼哼坐下。

张富贵好奇道:“徐会计,您今年高寿了?”

徐跃进不知道张富贵怎么突然把话题又转到他年纪上来了,愣了愣神,摸了摸满头白发道:“高寿谈不上,五十有三了。”

“哦,”张富贵掐指一算:“1938年生,全民抗战第二年,那一年江北沦陷、凤凰城沦陷。说句真心话,那您这名字取得可…真超前啊,呵呵。”

徐跃进摇头苦笑,摸了摸刮得光溜溜的下巴,喘匀了气,道:“不谈啰,苦水里泡大的苦娃哦,原本家中行三,但两个兄长先后早夭,为此家祖给取了个贱名苟三,幸而苟活。因战火连绵,家道中落,家父带着我们流落到这香妃湖,只上了三年私塾,教书先生嫌我名丑,就给取了个雅号:徐劲哉。要不是解放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大月进那会,人像吃了牛鞭似的,浑身干劲十足,东奔西闯,发誓要一步跨进共产主义,好多公社好多人都改了名,所以…呵呵,就自己给自己改了这么个名字。那个年代嘛,谁不想上进?呵呵,张总你懂的。我两个儿子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徐红兵、徐卫兵,连起来就是红卫兵…”

张富贵见徐跃进打开了话匣子,眼看滔滔不绝要关不住了,赶紧伸手打住:“哦,你们爷父子这名取的都好啊,大月进、红卫兵,呵呵,说句真心话,比我可强多了。呵呵,哎,老徐,你刚才话还没说完呢,咱们接着说五六组的事?”

“哦,好,接着说。”徐跃进畏葸的看了看周围,确定瘪脑壳大刘确实已走,略一思索,道:“五六组的百姓说,如果你们不帮他们改造民居、修建生产生活道路,不然者,他们,他们就要收回鲲鹏集团租赁的那两百亩鱼塘。”

好一个“惦记”,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什么“贪污挪用”,什么“贩卖毒品”,什么“黑恶势力”,统统都是借口幌子,都是鬼话连篇。可这些人真正的目的就在这里吗?还是不止这些,另有盘算呢?

“哦,还有呢?继续往下说。”张富贵神色淡然的问道。

徐跃进一愣:“还有,啊?没有啦,好像就这些。”

张富贵一手抱胸,一手在下巴上摩挲着,沉吟道:“徐老哥,说句真心话,按说呢,五六组百姓的要求确实不算太高,如果鲲鹏集团还在,改造几十上百间房子,修几条村组路,那也就是明儿后儿的事,不说家鲲家鹏,只要我和秋总两个签字都可以批了。”

一听这话,徐跃进面露喜色,以为经自己刚才一诉苦,事情终于有着了,连连点头:“嗯嗯,就是,就是。”

“不过呢,”张富贵突然话风一变,口气异常冷漠:“说句真心话,即便我现在手里掌握着鲲鹏集团的财务大权,鲲鹏集团也绝不会接受这些人的条件和要求。这他麻纯粹是地地道道的敲诈勒索,卑鄙无耻的落井下石,无法无天的趁火打劫!我们宁可再打几年官司,也绝不妥协!”

徐跃进愣住了,脑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这个贼老三,怎么像六月的天气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了呢。徐跃进忙放低身段安抚道:“张总,别激动,别激动,什么事都好商量,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嘛。”

张富贵神情愤怒道:“还说个屁,徐老哥,我问你,我们欠他们的吗?”

徐跃进一愣,随即应声而答:“不欠。”

张富贵语气严厉:“我们是剥削过他们的地主土豪劣绅资本家吗?”

徐跃进斩钉截铁:“当然不是。”

张富贵皮笑肉不笑:“我们现在有求于他们吗?”

徐跃进犹豫:“好像…没有。”

张富贵冷笑:“那他们可曾为我们集团出过力、流过血、立过功?”

徐跃进声音渐低:“不曾。”

张富贵哼哼两声:“那我问你,林老太爷和家鲲家鹏对林湾村的规划也好承诺也罢,是必须尽的义务还是仅仅只是一种道义?”

徐跃进迟疑半天,才吃吃道:“是…不是…应该…只是道义。”

张富贵陡然提高声音:“徐会计,你好歹是个读书之人,应该听说过‘身死道消’这句话把?即便他们有这个义务,但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们竟然还好意思来向死人讨‘债’?难道要爷债孙还,让林一林一个八岁的孩子给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赚钱盖房修路?!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这个义务,你们怎么有脸来开这个口?!恬不知耻的要来强抢林老太爷和家鲲给林一林留下的遗产吗?是不是想把这房子也给卖了,把我们都一脚踢出去?!”

徐跃进:……

张富贵得理不饶人,指着徐跃进和俩“徐庶”,语带怒气:“你们两个,我记得好像是五六组组长是吧?我最后问两件事,你们三个必须实话实说,不许虚报!”

面对张富贵和瘪脑壳两个传奇老兵,三人压力山大,频频点头。

“第一件事,家鲲出事后这五年来,林湾村五六组村民自行新建和改建的房子各有几家?猪圈、茅肆、厨房、仓库、鱼棚这些不算。”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敢肯定道:“新建的…大概两、三家,改建的…约莫四、五家吧,都是家里要娶媳妇的。”

张富贵:“哼!第二件事,这五年来,你们村里和五六组村民在修路挖渠、改善村居环境方面拢共投入了多少?”

徐跃进看了看那两位,额头上暴出一层冷汗,迟疑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投工投劳,有四、五千吧。你问这个…搞么事?这与鲲鹏集团又…不相干。”

“不相干?你村里的事、村民自己的事与我鲲鹏集团又有何相干?!五年时间,五六组只有七八家新建改建房子,这是怎么地?想不劳而获,宁可住破旧不堪的土坯房,也要等我们公司给他们建房呢吧?五年时间,你们村组集体每年投入区区一千块,却强行要我们一口气出资几十上百万?!我艹!”

张富贵忍不住爆了粗口:“一群寄生虫!!见一林年幼无力,竟公然打上我屋里强讨恶要来了!简直是欺人太甚,国法难容!天理不容!谁他么给你们的胆子?!”

“咚!”张富贵面色狰狞,猛地一拳击下,众人一见,顿时大惊失色!

桃木打造的桌面上,赫然出现一圈明显的裂痕,向下凹进去碗大一块!

乖乖,这个刚刚还轻言慢语和颜悦色的老三,原来和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四一样,也是个不好惹的阎王爷啊。

张富贵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双手十指交叉于胸腹,冷冷的看着徐跃进,嘴唇紧闭,保持沉默。

……

徐跃进求救似的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两名村组干部,但那两人低头垂眼,老神在在的悠闲抽烟,抖动着脚。也不知是真悠闲还是给吓的。

静默。堂屋里死一般的静默。

三十秒…

六十秒…

徐跃进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仍拧着脑袋坚持着。

“咔咔咔咔”,平时谁也没有在意的堂屋侧墙上挂钟里秒针走动的细微声音,此时却如一列飞速驶来的火车车轮一样,轰隆隆响在每个人耳边,碾在每个人心尖上。令人窒息。

张富贵身子不动如山,神情冷漠依旧。

徐跃进身体打晃,汗如雨下。

“你们张总平时在办公室就是这派头?好吓人呐。”厨房门口,余兰小声问秋水。两人身子挨着身子头挨着头。

秋水想了想,轻轻摇头,尽捡好话说:“没见过这样子,他平时好像总是和颜悦色的,特别平易近人。”

“这都两分多钟了,张总一句话也不说。好渗人呐。”余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在秋水耳边嘀咕道。见秋水不搭讪,拿手指在她腰间轻轻捅了捅,又道:“徐会计好可怜哦,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你看要不要出去劝和一下,以后都是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他也不是为他个人。”

“单单只是为村里吗?你啷么晓得这里面没有他林家康徐跃进个人的利益?”秋水单刀直入。

“这…”余兰不晓得再怎么接话,支吾道:“总归还是和气点好,要不……”

“咳,”正说着,忽听张富贵咳嗽一声,喊道:“秋总,小娇,可以撤席、收拾桌子了。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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