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句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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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说句真心话
“一林,你来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扒开人群,挤到林一林跟前,咧开嘴巴,平淡无奇的问候了一声,然后傻乎乎无声的笑。
林一林却感到异常亲切,上前拉住他的手,轻叫一声:“石头哥,我来了。三爷说,我们以后不走了。我和你一起上学。”
小男孩憨笑着直点头。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和一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脸庞黝黑的妇人。大汉脑袋右侧明显塌陷了一块、右耳缺了半拉、一长条暗红色伤疤从右额头斜斜向下直到耳屏,看上去极为可怖、凶煞、令人畏惧的中年汉子。
“四爷,四娘,”
见到林湾村唯一认识的一家三口,林一林兴奋而又略显羞涩和拘束,开口招呼。
“一林,我的儿,想死四娘了。”妇人轻呼一声,几步抢上前,蹲下身,一把将林一林搂进怀里,眼里霎时涌上一层雾水。
林一林仰起头,迟疑着抬起小手,在妇人脸上摩挲着,嗓音里含着哭腔问道:“四娘,去年你和石头哥来城里看我,还说等我长大了,要进城烧饭给我吃的。可我还没长大,你啷么就变得这么老了?”
四娘“呜”的哭出了声,更咽道:“我苦命的儿,以后…以后四娘四爷天天给你烧火做饭,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干么事,昂!…把一林娃儿都惹哭了。”面相凶神恶煞的四爷一把拉起四娘,上下打量了林一林一番,不满道:“嗯,今年过八岁了吧,啷么还没怎么长个子。昂!…这个老三,等会找他算账。”说话声喉嗓大,瓮声瓮气的,语调里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
四娘牵着林一林,抹了把泪,朝四爷翻了个白眼道:“小点声,打雷似的,吓着我娃了。傻大个有什么好?我家一林长得多灵醒,天生就是个读书的好胚子,光长个大个子有个屁用,都像你瘪脑壳一样长得像头牯牛,只会使蛮力耕田种地喂鱼呀?”
被她抢白的四爷也不知恼,在一旁嘿嘿的憨笑。
妇人一掌推开他,一把往旁边一撩,拉过石头,让他和林一林面对面站着,嗔怪道:“石头,你个死憨子,没看见你一林兄弟坐了一天的车,喉咙里干的冒着烟呢,还不快去端碗水来!”
石头和他父亲一样憨厚的笑了笑,一声不吭的伸手从一侧裤袋里一摸,掏出一瓶娃哈哈,递给林一林,林一林默不作声的竖起小手掌,挡在胸前,指了指石头,示意让他自己喝,石头憨笑着,又伸手在另一侧裤袋里一摸,又掏摸出一瓶娃哈哈来。林一林这才接过来,两人笑着拧开瓶盖。
刚喝了一口,林一林记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四处张望,在人群缝里发现了正一脸紧张的拽着秋水衣襟东张西望的秋叶,开口叫道:“姨,小叶子,这里。”
待秋叶从腿缝中挤过来,林一林将手中的娃哈哈递给她,指了指石头,对她道:“石头哥。”
秋叶显然渴极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这才睁眼看向石头,两眼眯成一弯月牙,笑着甜叫道:“石头哥。我叫秋叶,秋天的秋,落叶的叶。你也可以和林哥哥一样叫我小叶子。但我是冬天生的,树上也没有叶子。”
石头点点头,憨笑道:“小叶子。”手却又伸进裤袋里掏摸,这次摸出来的不是娃哈哈,却是一把精致的带鞘小弯刀,依旧憨笑着道:“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我捅死他。”
一句话,吓了秋叶一大跳,有些畏惧的朝林一林身边靠了靠。林一林狠狠的瞪了石头一眼,石头憨笑道:“说着玩,忽你的。”又一手拉着林一林,一手拉着秋叶,道:“走,我们到广场上去,大志哥、大兵哥他们刚放学,都在那边等你呢。”
林一林手上用力挣了挣,没挣脱,有点难为情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石头憨笑道:“饿了?别急,苕溥他妈余婶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准备着呢,等会我爸掌勺。新家也有人收拾,不要你们操一点心。走吧,他们都想认得你呢。”
所谓新家,其实是七八年前林湾村村居改造时,林家鲲兄弟在自家老宅基地上修建的两栋楼房,分别为一号院和二号院,建好后只有父母回来小住过一段时间,两兄弟却从没有正儿八经的入住过。后来石头一家三口住进了林家鹏的房子二号院,林家鲲的房子一号院则基本上闲置着。历经数年风雨,房子外墙早已变得灰扑扑的,甚至有几处小块剥落,略显陈旧。这次张富贵、林一林和秋水、秋叶母女四人回到乡下,新家就安置在一号院。
长得黑炭似的的村主任林家康、满头白发的村会计徐跃进招呼一帮村民风风火火的将不多的锅碗瓢盆、被褥行李从卡车上搬下来,又安排几个妇女协助秋水楼上楼下收拾、打扫、清洁。
人多事少,加上四娘提前几天就打扫过一次,不大一会,活儿就干完了。有人还快手快脚的在大门两侧贴上了一副对联,在门廊下挂上了两盏大红灯笼,一号院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楼上楼下笑语喧哗,喜气洋洋。
像荒芜的草原上忽然下了一场春雨,一夜之间就变得满眼碧绿、鸟语花香、生机盎然一样,原本阴冷昏暗的楼房里一沾上生活的气息,顿时就鲜亮活泼温暖起来。尤其是农村妇人们,不管年长的还是年少的,也不管之前熟悉不熟悉,拉过几句儿长女短的家常话后,一下子就熟稔了许多,仿佛一母同胞的姊妹、几十年的闺蜜妯娌,挨在一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亲密无间得连男女床第间的私密话也能倒出来,胆大得荤素不忌,直白得毫无遮掩。
习惯了办公室风花雪月的秋水哪里经过这种汤头,先是惊讶且厌烦,眼神越来越冷,继而害羞而好奇,臊的脸皮发烫,到后来,几个妇人越来越放开,直听得秋水脸红耳赤,心如鹿撞,更不敢搭半句讪。有妇人和她问这问那,她都三言两语简单应付了事。众妇人见她眉目如画又气质如兰、谈吐不俗,心里生了敬畏,便不再扰她,自顾自的谈天说地,不知为何,言语更加的粗鄙放肆。
秋水只好低着头默默无声的忙这忙那,却不晓得自己手脚不停的到底忙了些啥。
她隐隐明白,自己刚来第一天可能就要得罪人了,但要她放下身段刻意去迎合接纳这种粗俗,她从内心里却是坚决抵制的。
她晓得这些妇人们后来是有意为之。明知和她之间差距很大,大到天差地别,追赶或拉拢均无望之下,索性自个儿主动拉开距离,将自己贬到污泥浊水里,更加突出这种差距,把你打入另类,完全彻底孤立,让你一个人去高处孤芳自赏。若不胜寒,你自会仙人下凡,与民和光同尘。
这正应验了《孔子家语》里的那句话: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久处鲍市而不闻其臭。
好在村妇们还没形成共同意志,仅仅处在一种无意识或下意识排斥的萌芽阶段,脸面上还是其乐融融的。
就在这不尴不尬之际,有人及时解了围。
傍晚时分,村主任林家康在门外大声喝道:“媳妇婆娘们,屁大点事,摸摸打打还要做到啷个时候?有这闲工夫,娃都生养一窝了。”
妇人们“哈”的一声哄笑,抛下秋水,争先恐后急匆匆下楼,到了隔壁二号院。
二号院堂屋里,四爷四娘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已经摆好满满两桌子菜,静待来客。院内院外飘荡着饭菜诱人的芬芳。
妇人和小孩子们一桌,男人们一桌。没找着座位的,便端着个饭碗在桌边或后厨灶台边对付了事。
男人这一桌,张富贵和村主任林家康居首,会计徐跃进和村医林家荣以及另外两个村组干部共四人打横,个体运输户林家琪和村理发师林远彬敬陪末座。林家荣、林家琪两人都是林一林的远房叔叔,林远彬则和林一林同辈。
等人都坐齐了,四爷从后房里单手拎着一箱酒出来,拧开了一瓶,往桌上一顿,瓮声瓮气道:“酒菜管够。昂…你们先喝着,我在后面再炒两个菜。”说罢转身去了。
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盖过饭菜的清香,溢满堂屋。
林家康抢过酒瓶一看,满脸笑开了花,先给张富贵和自己斟满,然后将酒瓶重重往桌上一顿,叫了声:“好酒,老三大气!今天大家都要喝好,不然对不起张总和瘪脑壳。”
众人一看,暗自咋舌,看张富贵的眼神更不一般。白瓷瓶红盖红飘带,大红标签,俨然是正宗的茅台陈酿。
另一边,秋水垂着头跟在后面,径直去了女人小孩那一桌。刚端起饭碗,就见张富贵边招手边大声喊道:“哎哎,秋总,来这边坐。”
不等秋水回答,又给满屋子人介绍道:“这位大美女叫秋水,就是望穿秋水的秋水,是我们鲲鹏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呃,多说一句,在我们集团公司,财务总监属于董事长林家鲲直接管理,和我是同一个级别的。”
喧闹的堂屋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所有人,男人和女人,全都侧目看向秋水,脸上神情变幻,或敬畏,或惊艳,或赞赏,或嫉妒,不一而足。就连孩子们也都不明所以的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东张西望,好奇的看大人们各种脸色。
秋水摆摆头:“算了,我又不喝酒,在这边吃就行了,林主任,徐会计,还有各位,你们慢点喝,少陪,得罪了。”说罢,不言不语的低头拈菜、扒饭。
秋总?满桌子妇人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筷子。我的个娘嗳,难怪人家连话也不和我们多说呢,原来这漂亮的不像话的女人还是个她们从没见过的大老总啊,先前我们竟然在她面前乱说一气,不晓得她会不会嫌弃报复我们,简直太吓人了!趁宴席刚开始,赶紧补救吧。
于是,众妇人一个个站立着拿起筷子,下箸如飞,全都夹到秋水碗里,眨眼间,秋水饭碗里的鱼啊肉啊蔬菜啊,堆成了一座小山,看得几个娃娃们一阵眼馋。
“哎哎哎,大家别客气,以后就是乡里乡亲了,不用这么生分的。来,来来,都一起吃。”秋水忙不迭的回敬,给每个人都夹上一筷子。妇人们便重新展露笑颜,争先恐后的夸秋水肤白貌美,秋叶乖巧伶俐,一林眉清目秀,叽叽喳喳,将自己平时肚子里积攒不多的文雅词汇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让秋水三人顿时有种众星捧月的感脚,心里飘飘然美不胜收。
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等众妇人也吃完散去,秋水进了厨房,挽起袖子,赶紧帮忙收拾碗筷、洗洗刷刷,不时给还在喝酒的一桌男人们炒一盘鸡蛋、上一碟酱菜、加半袋油炸花生或是豌豆。又得到男人们一顿猛夸,说什么“闭花羞月”、“秀外慧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让四娘和余寡妇连吃了几碗醋方才解渴。
直到这时,秋水才知道,四娘名叫张晓娇,张富贵的亲妹子、大刘-也就是四爷-的妻子、石头的妈妈。一直在厨下帮忙面容姣好的却是邻居余兰、林湾村小卖部的老板娘。村里人名面上称呼她老板娘,背地里却都叫她余寡妇,只因家里的男人早已经殁了几年,店里就靠她一个人辛苦打理,养活她和智障的儿子。
饭后,林一林耐不得和人说话,独自去了村图书室。几个年纪不相上下的男孩女孩见他寡言少语难以亲近,又有家庭作业要做,便也都陆续散了。背地里却笑称新来了个憨头憨脑的“小憨巴”。
林一林万万没有想到,还没等脚跟站稳,他就被人起了一个绰号。暂且不表。
林一林粗略浏览了一遍书架上的书,选了两本夹在腋下,掩好门,抬头见月亮渐渐升起,广场四周朦朦胧胧亮起了一圈昏黄的路灯,广场中央几盏地灯齐刷刷打开,将伟人挥手雕像照得上下通亮,星空下显得愈加巍峨高大。林一林仰着头看了老半天,心里很清楚这位伟人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自己曾反复读过多次,心中遂涌起一股冲动,很想在他老人家面前大声吟诵几首,可此刻偏偏就想不起一句来,越是着急回想,脑海里越是空濛一片,不觉沮丧的又想捶开自己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异古怪。
直到脖子都发胀变酸了,也没想起一词半句,林一林这才心有不甘的叹息一声,慢步踱回到新家一号院。上了二楼,见秋叶带着石头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在展示她和林一林琳琅满目的玩具和小人书。
林一林打量了这个埋头玩玩具的少年两眼,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浑身上下看上去很是整洁,还少见的戴了两只黑色的袖笼,只是这袖笼肮脏之极,像涂了一层又一层浆糊似的,又像古时战士戴的铠甲臂护,硬硬的闪着白色的光;眉眼倒还清秀,可偏偏拖了两条长鼻涕,隔一会就使劲耸一耸鼻子,发出响亮的“嘶”“嘶”声,明显患有比较严重的鼻炎。
经秋叶介绍,林一林才晓得这少年原来就是余兰的独子,姓汪名少甫,就住在隔壁小卖部,平时常和石头一起的。林一林搭讪了几句,本想陪他们玩耍,却见石头和汪少甫已完全沉浸在小人书和玩具堆里,根本没心思搭理他,又听隔壁有人声喉嗓大的说着话,知道酒席还没散去,便怏怏下了楼,从后门出来,穿过院子里的菜地,蹑手蹑脚的进了二号院。
透过厨房玻璃门,林一林见忙里偷闲的四娘、秋姨、余寡妇三个人一边小声闲聊,一边侧耳倾听,也没惊动她们,随手拿过后门边一张小板凳,悄悄摸到中堂前,紧挨着香案,将小板凳塞在屁股底下,双手托腮,安静聆听,默默打量。
“老三,你…给我交个实底,呃…”中等个子、腰身粗大、长得跟黑炭似的村主任林家康似是喝多了,脸膛黑黝黝的发亮,一句话两个酒嗝。
林家康林一林是晓得的,自家远房堂伯。以前父亲和叔叔兄弟两人在时,林家康时不时就要到城里拜会,就是见了张富贵也是前倨后恭的,一口一个“张总”,尊敬的很。此时喝了酒,胆子和架子都大了许多,一只脚踏在林家荣的屁股边上,一手夹着烟,借着酒劲,指向张富贵,把“张总”变成了“老三”,红着眼道:“家鹏现在到底…呃…躲在哪里?他们兄弟俩…到底还有…呃…多少家当?你…呃,不许…说假话。”
“就是啊,老…呃,张总,”精精瘦瘦一头耀眼白发的会计徐跃进在一旁插言,他倒是没喝多,头脑还清醒得很,本想学林家康称呼张富贵为“老三”,却到底底气不足,又及时改了回来:“这都好几年了,你一直忙一直忙,连人影都见不着,这次回来安家了,就给我们个准信吧。不然者,这心里老惦记着,总不踏实。”
“惦记谁?惦记什么?”张富贵拿起酒瓶,给林家康和徐跃进斟上酒,自顾自端起酒杯,凑近嘴唇,“吱”地咪了一小口,眼皮耷拉着,又慢条斯理的伸手在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得嘎嘣响,许久,才抬起头,盯着两人,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神色坦诚道:“林村长、徐会计,你们惦记家鲲、家鹏,惦记一林,我心里真的很感激。可说句真心话,家鹏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而不说,哪还能坐在这里和你们喝酒?公安那帮人不早把我给考走了。说句真心话,就连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也说不清。别打岔,你听我说完…”
张富贵举起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客气的朝正想插话的徐跃进摇了摇,继续道:“至于家鲲兄弟俩的家当,我刚才已经把市中院的二审判决书的主要内容告诉过你们了,仅就我所知,家鲲、家鹏两弟兄可以说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不说别的,就连那4872元诉讼费我都没交齐呢。徐会计,你别急,听我说完嘛…”
张富贵见徐跃进急吼吼又要开口说话的样子,面色不愉,再次将他打断,继续道:“说句真心话,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哭穷,我是那样的人吗?你们看看林湾村的面貌,在整个香妃湖县甚至是凤凰城市,还能找出第二个吗?柏油路、广场、图书馆、村部、医务室、居民小洋楼、月亮河大桥、千亩鱼塘……”
张富贵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列举:“林村长、徐会计,说句真心话,这可是我们鲲鹏集团花了近四百万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四百万呐,香妃湖县一年的财政收入那时也不过两三千万吧。啊?不是我在你们面前表功,当初老爷子和家鹏死活不同意,说村里原来把他们家可欺负惨了,家鲲也犹犹豫豫。是我,张富贵一句话,让老爷子回心转意,并让他们兄弟俩心悦诚服。你们知道当初我说的是什么吗?”
林家康和徐跃进被彻底带入了张富贵的节奏,既有点不耐烦,更多的却是有些好奇。想当年,林家老爷子可是被村里县里当做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挨过批斗坐过班房的,后来林家兄弟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回乡搞建设,就是他们也没想明白到底图的是什么。听张富贵提起这陈年往事,不觉勾起了埋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两人连连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一脸急切想知道答案的样子:“你是啷么说的?”
“喝酒,喝酒,咱慢慢喝,慢慢聊。”张富贵却不急着揭开谜底,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伸长手臂,和林家康、徐跃进碰了一下,“吱溜”一声,喝干了杯中酒。
林家康一仰脖,杯到酒干,两眼通红,舌头发直道:“兄…碟,实不…相瞒,我…小舅子…在…法院,他…他,呃…”
话没说完,屁股“呲溜”一下滑下去半截,人已仰躺在椅子上,嘴巴半张着呼呼喷出酒气,眼睛半阖半闭,彻底醉了。
徐跃进见状,不满的“啧”了一声,眼巴巴看着张富贵,却不想张富贵斜都没斜他俩一眼,又伸出三根手指,在碟子里拈起三颗花生米,手腕就那么轻轻一抖,三颗花生像长了眼睛一样,排成一列,飞行了足足有一尺远的距离,居然准确无比的一个挨着一个的飞进他嘴里。
徐跃进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眼睛没花,刚才确实没看走眼,正狐疑着,就见张富贵轻车熟路的又拈起三颗花生米串成一串三连星丢进嘴里,“嘎吱嘎吱”的慢嚼细咽。
徐跃进像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骚操作?就凭这手绝活,要是在战场上扔手榴弹,敌人岂不是连躲进耗子洞里也逃不脱,更别说山洞了。林家鲲这几个部队复员转业的战友,看着长得歪瓜裂枣不怎么的,啷么都有一手让人惊叹的绝门手艺?且不说张富贵,据传那个只晓得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瘪脑壳老四也了不得,不仅菜做得好,一手刀功那真是出神入化,更绝的是还会玩飞刀,眼头极准,一刀出手,连跑进耗子洞的老鼠也逃不脱……
诶,我不是在和他探究家鲲家鹏兄弟的家产吗?怎么绕来绕去全绕进耗子洞里了?
徐跃进看了林家康一眼,见他脑袋一歪一点、酒醉正酣,一根清亮的丝线从他嘴角牵出,连绵不断,笔直的垂落到地上的样子,心里颇为恼恨:他麻的,说的好好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龟儿子一上酒桌看见好酒就黄了魂,只知道灌猫尿,把正事都耽误了。忙道:“张总,说正题,别扯远了,快点接着说吧。不然者,天都要亮了。”
村医林家荣却急忙插嘴道:“张总,徐会计,家康今天过量了,现在这状况不是蛮好,为防意外,我看还是抬到我哪里挂一瓶吧。”
这年头,喝酒喝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报纸电台三不知就有这方面的报道。他们可不敢大意。张富贵和徐跃进等人忙点头赞同。林家荣便招呼林家琪和林远彬两人一边一个将林家康架起来,送去医务室打点滴。留下两个村组干部继续陪酒。在一旁站立半天的四爷走到林远彬的位置上,和张富贵对面而坐。
四人一走,张富贵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一拍脑袋:“呀,老四,记得刚才说哪儿啦?哦对,徐会计说我扯远了,我扯远了吗?我没胡扯淡呀。当时我说什么来着?让我仔细想想,哦,对了,我背诵了一段领袖的话。我现场学学给你们听。”
说着,张富贵摇摇晃晃站起身,两手背后,嘴里抑扬顿挫的忽然飙出一口川腔:“我们要鼓励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然后,先富带后富,让越来越多的人富裕起来,达到共同富裕的目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富起来的地区带动帮助落后贫穷的地区,先富起来的人带动帮助落后贫穷的人,是一个义务。…苟富贵,毋相忘嘛……”
瘪脑壳老四静静的坐在张富贵对面,耳闻目睹张富贵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面皮扯了扯,却仍不动声色,连眉毛都动也不动,只有脸上那条赫人的伤疤像蜈蚣似的抖了几抖。但心里正暗自连连冷笑:除非老九复生,想打老三的主意,做梦去吧,怕是喝了老三的洗脚水,还当是茅台五粮液呢,够味。
躲在后厨偷听他们谈话的秋水、张晓娇和小卖部老板娘余兰却忍不住掩口葫芦而笑。
张晓娇见秋水裤管上不知在哪沾的灰,一把扯下围裙当作掸子,在她在身上“噗噗噗”连打几下,没好气道:“狗入的们,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嘴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里比茅肆(厕)里还脏,什么惦记家鲲家鹏,还不是惦记着我一林娃儿家里的钱。”
“呵呵呵”,正说着,斜靠在香案边被所有人忽略存在的林一林忽然轻笑出声。张晓娇、秋水、余兰三人吓了一跳。探头细看,这才发现坐在中堂香案夹角里像只大黑猫一般蜷缩着的林一林。张晓娇两步走出厨房,弯下腰身,一把将林一林拉了过来,小声啐笑道:“我的乖儿,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一个人在笑么事?走,四娘给你留了一碗扣肉,好吃的很呐。”
林一林抬头笑眯眯道:“不吃。三爷说真心话,好有趣。我还要再去听一会儿。”
三个妇人听了,皆呆楞了片刻,随即不约而同的捂着嘴,“吭哧吭哧”笑得前仰后合,都没料到这么个小娃儿竟然一语中的,道出了她们的心声。
说句真心话,今天张富贵的表现可真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与她们心目中固有的“哥哥”、“老总”、“老三”等等诸多形象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沉着,老练,精明,幽默,诙谐。
这是秋水、余兰和张晓娇她们眼中的张富贵。
但四爷最看重的却是:掌控。
早在张富贵四人决定前来林湾村之时,三爷就开始让四爷摸清“敌情”,制定了“林氏猫耳洞”“隐居方略”。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刚来的第一天,林家康徐跃进居然就挑起了“战争”。面对“劲敌”,张富贵只能灵活机变,采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战术予以应对。先是投其所好,纵横捭阖;摆上几瓶好酒,发动桌上其他人,重点围攻林家康、徐跃进两人;然后狮子搏兔,趁机一举灌醉关键人物,也是对方实力最强的林家康;最后再牛刀杀鸡,集中精力对付徐跃进。如此严谨周密,层层推进,哪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
可就是这样,老兵张富贵手里还握有林家鲲早早就为他们留下的王牌之一: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