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委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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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两委会议
“哦,”秋水张晓娇俩人像受了惊似的,忙道:“来了,来了。”急急进了堂屋,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
徐跃进不时伸手,抹去额上层层密密的汗珠,脸色一会红一会白。
桌子收拾干净,张富贵瞥了眼徐跃进,也不打招呼,不紧不慢的起身,抬脚离席,正要迈步朝门口走去,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发现香案边有个人影,暗自吃了一惊:这个小村庄里居然还有人能躲得过他敏锐的感知?张富贵表面不动声色的继续向前走,身形晃动之际,目光飞快的将角落里那个身影定格,却是正朝他无声憨笑的林一林。张富贵轻呼一口气,哂然一笑,头朝外一偏,手掌朝前一挥,示意他跟上。
“别呀,”徐跃进急切间一把将他拉住,神色委顿,满眼哀求的样子。
“还有么事?”张富贵冷淡问道。
“有,有,鱼塘承包租赁的事还没谈完呢。”徐跃进急忙道。
张富贵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嘴里像打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就是一梭子,不带半点停顿:“哼,200亩鱼塘是我承包的,白纸黑字,村两委公章齐全,谈什么谈?你们要反悔撕毁合同还是想怎么的?说句真心话,徐会计,我都懒得跟你算细账了。月亮河南、五六组那边一千多亩鱼塘,都是我们鲲鹏集团无偿为村里开挖的,连同道路、沟渠、泵站,总投资不下一百万,抛开我承包租下的200亩,余下800亩,一年村里少说也有20来万收入;你居然有脸说几年下来村里只给了五六组四五千,还他麻是投工投劳?你们良心都叫狗给吃了?说句真心话,如果我是五六组村民,早他麻一刀把你给阉了,剁成碎肉喂鱼去,还和你讲个屁的道理?!”
徐跃进哭丧着脸道:“20万?张总啊,哪有这么多啊。以前十年九不收的低洼地,谁都不要,后来一改造成鱼塘,人人来争,个个来抢,都是狠人呐,红的黑的,哪个都惹不起啊。价钱压得低的不得了,一年承包费统共才七八万呀。”
张富贵:“那村里的农机厂、饲料厂、建筑公司等几家企业一年上交的分红和管理费也得有个七八万上十万吧?”
徐跃进一张脸更是皱得像条苦瓜:“张总,我的爷嗳,你不晓得哦,那几家企业都只是挂靠,前些年形势好还能给村里交点钱,现在这几年乡镇企业、村办企业都快要被‘三角债’缠死了,哪还有什么利润?能活下来为村里的劳力提供一个就近打工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每年挂靠费也就两三万块钱。这些都是摆在桌面上有账可查的。”
张富贵听得一愣,气道:“那也与我无关。”
徐跃进拦在他跟前,脖子一梗:“张总,不是我对你不客气,而是村里人都有意见,说你们鲲鹏集团已经不存在了,合同自然也就作废了。”
张富贵气急而笑:“徐会计,我喊你老徐、徐老哥,可你年纪并不算老,耳朵应该还好用吧?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还是在这装傻?那我再说一遍,承包合同不是以鲲鹏集团名义签的,而是我,张富贵签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自己回去再仔细看看吧。说句真心话,我真懒得再理你了。烦!”
徐跃进愣了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又道:“即使我承认是你签的。可村里老百姓们说了,你一个外乡人,不能这么便宜的承包本村集体鱼塘,必须加价!”
张富贵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停下脚步,气极而笑,“呵呵”两声,认真的打量着徐跃进,微笑道:“徐夫子,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早说不就完了嘛,绕来绕去绕了日马老大一个弯,总算把意思说明白了,不就是要加价吗?说句真心话,我听着都累。”
“那…张总,你的意思是…同意加价啦?”徐跃进被张富贵一日三变的本事再次打击到了,意外惊喜道。
张富贵呵呵一笑道:“徐会计,按你的意思,本村人承包租赁不加价,外乡人承包租赁就必须加价?”
“嗯,是这个意思,村两委集体讨论研究的。”徐跃进如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好,”张富贵略一思索,爽快应道:“明天上午十点,村委会,我带齐资料,准时给你们回音。还有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徐跃进眉花眼笑道:“时候不早了,张总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在村委会等你回音。”
徐跃进走了。林家康挂完点滴也被人搀扶回了家。张富贵重新在饭桌旁椅子上坐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
林一林拖过一条长凳,摆放在张富贵身后,爬上长凳,攀附到他身上,两只小手在他头上摸来摸去,逐一在太阳、印堂、耳门、听宫、百会、囟门、玉枕、风池、天柱等重要穴位上旋转、按压。每到一处,张富贵都积极配合着他,有时舒服的夸张大声哼哼,有时又装出痛苦不堪的鸡汪鬼叫,有时又手脚乱颤如筛糠一般,逗得林一林咯咯直笑。
“一林,今天都认识了哪些人啊?”张富贵闭着眼睛问道。
林一林手里不停:“家康伯家的大志哥,徐会计家的卫兵哥,余姨家的汪少甫,石头、大志、大兵他们都叫他苕溥。还有几个,记不得名字了。不许说话,我要按人中了。”
“别,我先说一句话。”张富贵止住他,轻言道:“一林啊,我听说,在林湾村这一带,苕溥是一种专门针对智残人带有侮辱性的蔑称,以后你要注意点哦。”
虽然晓得张富贵看不见,林一林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三爷,我晓得的。我也很不喜欢别人瞎给我起外号的。”说罢,小手上又开始动作。
两人正玩得不亦乐乎,送完客人的大刘、张晓娇、秋水三个大人带着石头和秋叶说说笑笑从敞开的大门口进来。
“呀,哥,你这是做么事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叫一林娃给你按摩?真是的。”张晓娇不明就里,快步冲上来,咋咋乎乎嚷着,一把搂住林一林:“一林我的儿,以后他再要你伺候他,你告诉四娘,四娘给你做主,不做饭给他吃。”
张富贵和大刘面面相觑。秋叶抢着快言快语道:“四娘,你错怪三爷了,三爷在教林哥哥辨认穴位呢。我也会,可好玩了,妈妈好喜欢我给她做按摩呢。是不是啊,妈?”
张晓娇一愣,怀疑的看了看大刘、秋水:“认穴位?真是这样的?”
秋水点点头。
张晓娇欢喜的在林一林脸蛋上“叭”的亲了一口,道:“哎哟我的乖儿,这么大点就会一门手艺了,真了不起。医务室的家荣医生针灸按摩就做得不错,你四爷隔段时间都要让他给扎扎针、拔拔火罐呢。”
大刘瓮声瓮气道:“石头,明儿起跟你三爷也学学这个,有好处。昂。”
石头憨笑点头:“嗯,我晓得。飞针刺穴,一招制敌。”
“啪”张晓娇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喝道:“对付你老娘只要这一招就够了。认会了穴位可以当医生给病人针灸治病的,懂不懂?整天不学好,就晓得跟你爸玩什么飞刀飞针的,活像个杀猪佬。以后就送你进古东叔的屠宰场,让你天天杀个够。”
石头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笑,也不还嘴。
林一林从张晓娇怀里挣脱,拉着石头、秋叶到一旁房里去玩认穴游戏。
“哥,啷么谈了这半天?那徐夫子是全村出了名的‘老算盘’,他又在动什么歪心思呀?”张晓娇问道。
张富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问大刘:“老四,你怎么看?”
大刘瓮声瓮气道:“总不外乎一个‘钱'字,昂…现在看没办法打公司主意了,转而盯上鱼塘了呗。”
“言简意赅,直指核心。呵呵,”张富贵欣慰的笑了,朝大刘竖起大拇指:“说句真心话。行啊你,这些年虽然一直隐在这乡下喂鱼、当厨师,脑子还没生锈,‘敌’情摸得准、看得透。说说吧,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你和小娇给我好好理一理,我明儿和他们谈判。”
四爷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塌陷的瘪脑壳,看向张晓娇,瓮声瓮气道:“还是你来吧,你嘴巴顺溜。昂。”
张晓娇也不和他客气,拿手将飘在脸颊上的两缕黑白相间的头发抿到耳后,沉吟道:“自从春节前你让鬼子六带信来让我们准备,我们就和鬼子六做了分工,他负责镇里和县里,我们负责村里。趁着春节期间,大刘和我以各种名义先后整了几桌酒席,请几个走得近的村组干部和村里有名望说得起话的老家伙们来家里吃饭,每个人都按你的要求给他们封了个十块钱的利市(作者按:即红包),把那些老家伙哄好哄舒服…”
“你不要一口一个‘老家伙’的,老六没跟你们说清楚吗?是村里的‘五老’。”张富贵打断妹子的话,语气不满的纠正道。
张晓娇混不在意的一瘪嘴:“我文化低,哪晓得什么‘五老’流脑(六老)的。反正都是些老家伙,大刘和马兰花马大姐一个一个定的名单呢,你要不相信,等会叫大刘把单子拿给你看。”
“行了行了,别打岔,继续说。”张富贵有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又不是我打岔,是你先打断我的,”张晓娇瞪了亲哥一眼,当即反驳道。张富贵只觉得头有点大,明知这个妹妹天生一张刀子嘴,从不肯轻易认输的,便不再理她。
张晓娇得意一笑,再次伸手将耳边头发向后捋,不满道:“咦,刚才我说到哪儿啦?哥你说你烦不烦,说得好好的你非要插话…哦,记起来了。”张晓娇笑嘻嘻看着她哥,继续道:“你要再朝我瞪眼,我就让大刘来说,让他说一句停五秒给你说到天亮去。”
南越战争中,大刘脑袋受伤严重,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语言表达能力受损,几句话还行,但要长篇累牍的却是力有不逮了。也就张晓娇敢拿大刘这一缺陷来要挟她哥,而张富贵偏也就吃她这一套。
这个亲妹子,是他的死穴之一,此生无解。
张晓娇驾轻就熟的见好就收:“说一千道一万,其它的都是幌子,他们的真实目标就是鱼塘。在这事上,林家康不好意思直接出面,指使徐夫子明里暗里已经给我们丢过几次音了,说是要增加承包款,每亩每年增加60到80块,50年一口气交清。不然者,就断水断电。”
张富贵听到“不然者”三个字,不禁呵呵一笑,指着张晓娇道:“这口气,确实是徐跃进的。”
张晓娇瘪嘴笑道:“这是他的原话。整天之乎也者装斯文,酸不拉叽的,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最不正经了。也不怕全村人笑话。”
张富贵的脸看着就垮了下来,不悦道:“不要背后乱嚼人舌头。”
张晓娇嗤笑一声:“还用得着我嚼他?从江北到新江,又从新江到江北,走到哪偷腥到哪,不算没名分的,光老婆就换了好几个,都不晓得他到底留了几个种,满世界谁不知道?”
“啪!”张富贵猛一拍桌子,怒道:“看老四把你给惯的,还没完了你!再说我揍你!”
张晓娇吓了一大跳,见他哥真恼了,这才心里发憷,熄了火。见大刘在一旁只晓得憨憨的笑,咬牙切齿的伸手偷偷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大刘龇牙咧嘴的皱了皱眉,拿手摸了摸,仍只是憨憨的笑。
“说正事。”张富贵横了妹子一眼,没好气道。
……
秋水立在一旁,似乎在听他们说话,心思却飘飘荡荡不知飞到了哪里。刚才张晓娇几次用手抿头发那一幕,让细心的她深感震惊。那是什么样的一只手啊,手背黢黑,手指关节粗大,指肚和手心布满老茧,粗糙得像广场上那些樟树皮一样,掌纹沟壑纵横;头发全都花白如干草,看不见一丝光泽,假若不听声音不看脸,一眼瞅上去,就是个年过半百的中老年妇女。
她才多大年纪啊,怕是和自己差不多吧。是什么样的苦难、什么样的艰辛、什么样的重负让她变得如此憔悴苍老了呢?
“秋水”,“秋水,想什么呢?”耳边传来张晓娇的叫声。秋水忙收回心思,向张晓娇歉意一笑,道:“哦,走神了,什么事?”
“我没么事,我哥和你说话呢。”张晓娇道。秋水望向张富贵。
“你等会把你的文凭、会计证等相关资料清理好了给我,明儿可能用得上。”张富贵淡淡道。
“哦,好的。”秋水答应着,又有点犹豫道:“不过,张总,不要勉强。我不想因为我的事,你…们被他们算计,受他们要挟。”
听大刘张晓娇夫妇和张富贵说了半天,她也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勾心斗角,在这盘棋上,她极有可能被林家康等人拿来当作筹码和一个搅局的棋子。以她的身份和自尊,这是难以接受的。
“嗯,这事你别担心,我晓得分寸的。”张富贵轻声道,又皱皱眉:“另外,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在自己人面前,以后不要再叫我张总了。行吗?”
秋水看了看大刘和张晓娇,内心虽不是太反对,但仍面露难色。“三哥”一词她虽然曾叫出口过,但把林一林和秋叶两个什么事也不懂的娃娃忽略不计,那只是在两人面对面时才叫过几次的。但刚来林湾村还不到一天,前一刻张富贵在众乡亲面前高调公开她身份,现在转眼间就在他家人面前改变称呼,会不会让他们心中七哩八哩的瞎联想?
还真别说,秋水的担心绝非空穴来潮。张富贵一提出这个话题,她妹妹张晓娇心里就开始活泛开了,眼中光芒闪烁,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两眼像织布一般在秋水和她哥之间来回穿梭,恨不得马上织成一根粗壮的红线,将他俩紧紧的连在一起。
打定了主意,张晓娇笑着快言快语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就和我跟大刘一样都叫三哥呗。以后同住在一个屋子里,同一张桌子吃饭,还整天你‘张总’他‘秋总’的叫着,多别扭啊。”张晓娇催促道:“秋水,快叫三哥,叫呀。”
秋水抬眼看着张富贵,见他也犹疑的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一抹红晕,结结巴巴叫了声:“三…三哥。”
心里像是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了暮冬的湖面上,一层薄冰无声的裂开、消融,湖水荡漾,春光乍现,群鸭凫水而过。
张晓娇满心欢喜道:“哎呀,说句真心话,秋水你人长得秀气,声音也好听。再叫一声呗。”
“你…”张富贵有点头疼,拿他这个妹子没辙,无奈何摆了摆手,示意就这么的了,然后从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推到张晓娇和大刘跟前:
“我们承包租赁的200亩鱼塘,你们实际只占用了50亩,剩余的150亩水面,都由他们擅自做主又转包给了别人,那这些承包人都是谁?转包时你们重新和村里签了合同吗?还是在村里与转承包户的合同上你们签字认可了?转包费多少?现在这些承包户一年承包款又是多少?你们一分未得,都是村里拿去了,还是被林家康、徐跃进私吞了?还有其它800亩鱼塘每年承包款多少?本村人和外乡人有多大区别?等等,我列了个问题清单,你们把清单上这些问题都跟我搞得鱼清水白,明儿早上给我。另外,我让你们给我约的几个村两委干部约定了没有?礼品都送去了吗?今晚我什么时候去登门拜访,和他们坐一坐?这些很重要。明白了?”
“好麻烦呀。要这些东西有么用啊?直接跟他们把鱼塘要回来不就行了。”张晓娇嘴里嘀咕着,却顺从的将桌上的纸拿了过去。
张富贵又横了她一眼。
“嗯。老三…三哥,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大刘瓮声瓮气的应道。
晚上,林一林又做噩梦了。
仍然是那个阴魂不散缠了他八年的恐怖场景:蓝天下,白云悠悠,林一林正和两个面目模糊但他喊他们爸爸妈妈的人正在河边青草地上放风筝,忽然天空中钻出来一群又一群描绘着秃鹫、蜈蚣、黄蜂、蝎子、蜘蛛等图形的战斗机,“嗡嗡嗡”怪叫着向着他们三个人俯冲下来。林一林惊恐万分,仓皇的向父母亲跑去。可刚迈出脚步,战斗机机腹下“突突突”喷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射出来的却是一根根细若牛毛的钢针。眨眼间,林一林头脸上、手臂上、脖颈上,凡是皮肤裸露的地方,都被这些又尖又细、闪着寒光的钢针扎得密密麻麻。他哭喊着、嘶叫着、翻滚着,拼命去寻找爸爸妈妈,可已经被蛰得额脸肿胀的他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模模糊糊中,他只听见“轰轰”两声巨响,面目模糊的爸爸妈妈在燃烧旦爆发的炽热火海中瞬间化作两道华光,升腾着消失在空中……
“爸爸,妈妈!”林一林痛彻心扉,哭着喊着,不顾一切的冲向火海,扑向华光,却被一双臂膀将他死死抱住。
……
“一林,乖,别怕,姨在呢。”林一林从噩梦中醒来,满脸泪水,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睁开眼时,正看见秋水好看的一双丹凤眼里流淌着温柔慈爱心疼交织的目光。
“林哥哥,我给你擦擦。”一旁,秋叶披着件薄袄,跪坐在他身侧,手拿一条毛巾,正细心的给他擦去满脸满身的泪水和汗水,全不知自己的脸颊上也挂着两条泪痕。
“秋姨,这是哪?”林一林看着陌生的房间,虚弱的问道,挣扎着就要起身。
“林哥哥,我们现在在猫耳朵,乡下新家呢。难道你连这也忘了?”秋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脸担心的问道:“我是秋叶啊,你不会把我也忘记了吧?”
“小叶子,”林一林疲惫合上眼睛,旋即又睁开,生怕他一闭眼又会回到那个可怕的梦境。
他宁愿永远不睡,也不愿再经历那种如万箭穿心一般的恐怖袭击和撕心裂肺的生死别离。
一次也不愿。
“三爷呢?”林一林轻声问道。
“哦,你三爷在楼下见几个人,还要写东西呢。应该是为明儿的会谈做准备。”秋水在他身后躺下,轻轻搂住他单薄瘦小的身躯,一只手在他腿臀部轻轻拍打着,小声哼起一首低缓忧伤的歌曲。秋叶则和他面对面侧躺着,两只小手熟练的分别抓住他两个手腕,手指摸索着找到神门穴,轻轻的按揉。
林一林呼吸渐渐平和,虽然眼皮沉重如山,却仍强撑着和秋水低语呢喃,以此保持灵台清醒。
他不想入睡。
只因为,睡中有梦,而梦中,有痛。
“姨,”
“嗯,姨在呢。”
“你掐掐我,”
“尽说胡话,姨疼你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掐你。”
“我怕,不想睡。”
“嗯,一林不怕,姨不睡,姨陪你说话。”
“林哥哥,叶儿也不睡,陪着你。”秋叶带着哭腔道。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涌出,无声的滑落在枕巾上。
……
“姨,你眼睛…像我妈一样…真好看…”
“嗯,那姨就一直看着你长大。”
“姨,你唱歌…像我妈一样…真好听…”
“嗯,那姨就一直唱给你听。”
“姨,你身上…像我妈一样…真香”
“嗯,那姨就一直抱着你”
“姨…”
“姨在呢…”
“妈…”
“妈在呢…”
“小叶子…”
“小叶子也在…一林乖乖,叶儿乖乖,安心睡吧,姨…妈会一直陪伴在你们身边。”秋水将头埋在被子里,任泪水汹涌而下。
在缠缠绵绵的歌声中,在幽幽暗暗的馨香里,在断断续续的呼唤中,林一林和秋水、秋叶母女终于沉沉睡去。
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林一林醒了过来。还没睁开双眼,就听得隔壁书房里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的低语声。
“哇喔,好多娃娃书哦。比昨晚还多。我要看。”听到这口齿含混的声音,林一林一下子就回想起昨儿认识的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智障少年:汪少甫。
“汪少甫,拿一本娃娃书就够了,抱那么多搞么事?你会认字吗?”是秋叶清脆的声音。
“认得熏武空。嘶。一林说,他教。”
“林哥哥教你?他还不知道醒了没有呢。咦,他什么时候说过教你认字?我啷么不晓得咧。”秋叶笑问道。
汪少甫:“嗯,前天,嘶,哦不对,上上个前天。”
秋叶:“咯咯咯咯。汪少甫,你真是要笑死我了,我和林哥哥昨天才来这里呢。”
秋叶:“哎,哎哎,汪少甫,你不能动那个盒子里的东西,那是林哥哥的宝贝,连我都只看过几次呢。乖哦,过来看书…”
“嘶!嘶!”
“哎呀,汪少甫,你…”秋叶惊叫:“你啷么用袖笼擦鼻涕呢?哎耶耶,脏死了,你这袖笼都可以当鞋壳子咯…”
……
林一林微笑着闭着眼睛,小手摩挲着脖子上一个红绳银珠项链黄橙橙的弹壳吊坠,细细的体味着两个不同声音里透出的味道,脑海里模拟着他们说话时舌根、舌尖、口腔、鼻腔、声带以致胸腔可能发生的不同震颤和共鸣的不同方式,揣摩着他们眼里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手脚的动作,预测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仿佛生活在一个只有他主导的封闭无声的幻境空间里,自导自演,自得其乐。
在那些遭受同龄人歧视,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学习、玩耍、嬉闹的岁月里,这是他自己发明创造的独有的趣味游戏之一,没有人能与他分享。
几道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清晰的传入他灵敏的耳道,林一林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心里暗笑:一定是秋叶,也一定和往常一样,用脚后跟而不是用脚尖着地的方式鬼鬼祟祟对他进行偷袭。
可结果与他预料的有点出入。
“哎呀,不好玩啦,林哥哥,你眼睫毛动的,像两条小虫子在打翻滚呢。快起来吧,太阳都晒到你屁股后面去了。”
林一林死死地闭着眼,一动不动。
秋叶嬉笑着扑到床头,嘬起嘴巴,朝林一林紧闭的两只眼睛上分别吹了口气,眼皮外长长密密如帘子一样的乌黑睫毛在香甜暖湿的清风里轻轻颤抖。
秋叶忍住笑,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白嫩小手,准确的捏住林一林挺翘的鼻头,耐心等待七八秒后,林一林终于憋不住,忽然同时睁开眼睛、张大嘴巴,如捕食的鳄鱼般快如闪电的一口叼住秋叶的手指,一脸洋洋得意的笑。秋叶“咿呀”一声尖叫,继而欢快的“咯咯咯”大笑。
两人玩了几年这种游戏,至今仍然乐此不疲。
“汪少甫说你答应了的,要看你的娃娃书,还要你给他讲《闪闪的红星》。一大清早就过来了。”
秋叶将脸凑到林一林跟前,轻声相告,小嘴极快的翕张:“我告诉你哦,他还楼上楼下到处找吃的,像个馋猫一样,鼻子可灵了,闻到你文具盒里的橡皮擦香香的,以为是块奶糖,拿到嘴里就吃,一口把橡皮擦咬成两半了。”说完,捂住嘴,“咕咕咕”偷笑不停。
秋叶眉眼和他妈秋水极为相像,眼皮内双,眼型细长,眼尾平滑略略上翘,眼眸清澈纯净,两条丝雾眉眉峰浓密,眉尾飘逸,说起话来真个是眉飞色舞,灵动飞扬。
“我也饿了。”林一林捧起秋叶粉嫩的圆脸,在她鼻头上轻咬一口,迅速穿衣下床。秋叶脸上笑着,拿手背擦了擦鼻子,哼道:“臭死了。”转身又去隔壁,帮汪少甫挑选了几本娃娃书,然后随着洗漱好、过完早的林一林下楼,出门往左一拐,一道直接去了村图书室。
图书室和小卖部紧挨着,馆里的日常清洁整理都由小卖部老板娘余兰一肩挑着。平时馆门紧锁,有人看书借书,才要余兰开门、登记,遇到店里忙时,余兰便让儿子汪少甫开锁落锁,倒也没人欺负她孤儿寡母。
听说林一林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却酷爱读书,昨儿余兰就给了林一林一把图书室钥匙,任他自由进出。
图书室和医务室一样,都是三间两层,但里面设计却完全不同,一层呈倒凹字形,进门便是一个不大的半封闭空间,只摆了一柜一桌一椅,似为图书管理员办公所在,其后是楼梯,直通二楼;三面环墙,墙体下半部分约一米左右是实心墙,上面直至天花板都用透明玻璃装饰,里面遮挂着布帘。左右两边各开了一道玻璃门,推门而入,是一溜两座一排的桌椅板凳,其余的空间则是清一色高至天花板的铝合金书架和茶色书柜。二楼则更为简洁,全是书柜。春日暖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楼上楼下飘荡着令人沉醉安宁的书墨清香。
林一林和汪少甫并肩坐在一张阅览桌前,给他讲解了一遍《闪闪的红星》之后,在书柜里寻到一本原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坐在窗前阳光下翻阅,不一会便渐渐的沉入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叶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小手拢在嘴边,凑近他耳朵,悄声道:
“林哥哥,三爷、四爷好像和他们吵起来了。你想不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