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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饮恨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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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悠长的驴叫之后,驴主人套好板车,“得”地喊了一声,驴子就拖着板车,朝着村口的机耕路走去。

这条机耕路就是从邹肖村通往花园镇的主干道。驴车的后面,跟着王加根、方敬武和邹肖村小有名气的肖木匠。

肖木匠穿着满是油污的衣裳,赤脚套着一双解放鞋,耳朵上夹着王加根发的纸烟,走起路来身体左右摇晃,显出很骄傲、很得意的样子。他长年累月在牌坊中学干木匠活儿,修理被学生损坏的桌椅板凳和门窗,与牌坊中学的教师已经很熟悉了。今天,他是应王加根之邀请,担任参谋和顾问,去花园镇指导王加根购买木料。

驴主人也很高兴,因为他小儿子在牌坊中学读书,正好在王加根任教的初二(1)班。能够为儿子的老师效劳,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更何况,他经常听到小儿子对王加根的评价,知道王老师书教得好,又会写文章,是个有本事的人。尽管他靠拖板车卖力气为生,还是喜欢与有本事、有身份的人打交道。

方敬武是被王加根拉来帮忙的。来牌坊中学快一个月了,他基本上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晚上睡觉再也不害怕了,即使老鼠在屋里横冲直撞、打架撕咬,他也能够睡得很香。

刚开始在学校食堂里搭伙时,王加根特意买了一个大号搪瓷碗蒸饭,以为这么一大碗饭足够他、红梅和敬武三个人吃了。

实际上,敬武每餐都吃不饱。他又不敢明说,总是吃完自己盛的饭之后,还要深情地望一眼空搪瓷碗,表现出非常留恋的样子。这一细节被王加根发现后,他就增加了一个铝盒子蒸饭。搪瓷碗和铝盒子一起上,敬武就能够放开肚皮来吃了,饭后总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当然,敬武这一个月最大的收获还是在学习上。因为是第二次读初一,加上语文教师是他姐,英语老师是王加根,上课提问、批改作业时对他格外关照。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在班上已经名列前茅了。

吃得饱,睡得好,学习有进步,已经让方敬武非常开心。谁曾想,他还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一个业余篮球教练。

这个人就是牌坊中学大门口部队抽水房的广东籍战士小黄。

小黄身高只有一米五,精瘦精瘦的,籍贯广东湛江。他一个人驻守部队抽水房,负责王家岗驻军部队的自来水供应。闲来没事的时候,他时常到牌坊中学转悠,与学校的教师都比较熟。与人交谈时,因为时不时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广东话,大家习惯称呼他广广黄。

别看广广黄体量很小,但身上蕴藏着惊人的能量。他说话语速很快,走路健步如飞,行动猴子一般敏捷。篮球打得特别好,据说是驻军部队师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他这个篮球高手与酷爱篮球运动的方敬武相遇,那简直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师徒关系。他们每天傍晚都在一起打球,有时周末也在一起合练。

今天要随王加根一起去花园镇买木料,方敬武就取消了与广广黄打篮球的计划,但心里还是非常乐意的。买木料是为了打家具,家具打好后,大姐就可以结婚了。他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不开心呢?

王加根之所以急着这个周末去买木料,是想利用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请肖木匠来学校把木料铸成木板,为寒假打家具作准备。

方红梅调到牌坊中学之后,他们之间的矛盾骤然增多,吵架和扯皮成了家常便饭。闹得特别凶的时候,甚至会说出“分手”之类的绝情话。但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分手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是说,他们已经领取了结婚证,引产过一个胎儿,做过夫妻之间的事情,就不可能断绝关系,而是在内心深处,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吵闹过后,稍微冷静下来,他们就会感到特别后悔,各人检讨各人的行为,然后寻找机会向对方道歉。结果,很快又重归于好了。

吵了好,好了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成了他们团聚之后的一种常态。或许,这本身就是夫妻生活必须遵循的一种规律。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呢?

既然调到了一起,又不可能再分开,那么结婚的事情(准确地讲,是举办结婚仪式的事情)就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

房子可以住学校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添置几样实用的家具。王加根盘点了一下参加工作以来的积蓄,根本就不敢去家具店,所以准备自己买木料回来打家具。

据学校的同事们讲,自己打的家具结实耐用,比家具店卖的实惠。他于是托邹贵州请了肖木匠,自己又去找拖板车的学生家长,再拉上方敬武,组成了今天这支庞大的队伍。他还给方红梅分派了任务,叫她在家里备酒备菜,为他们准备凯旋后的午饭。

驴子拖着板车,带着一大队人马径直来到花园镇木材公司。

面对堆积如山的木料,就到了肖木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指挥其他人在木料堆里到处翻动,挑挑选选。选中了的,就吩咐大家抬放到板车上。前后花了近一个小时,挑选了四棵一人合围粗的杉木,在板车上绑好。王加根去开过票、付完钱之后,他们就打道回府了。

回牌坊中学卸完货,大家也没有客套。洗洗手,就围着王加根宿舍的小方桌坐下,开始享用方红梅准备的午饭。

劳累了半天,酒是非喝不可的。我们已经知道王加根的酒量不错,但与肖木匠和拖板车的学生家长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完全不是两个客人的对手。

三个人喝了两斤白酒。最先投降的是王加根。他跑到厕所里吐过之后,回来倒在床上就睡了。肖木匠与“板车司机”继续对饮。

两个客人最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王加根完全不知道,好在有方红梅为客人送行。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上午上班时,仍然感觉头疼。而到了中午,王加根就得到了奶奶去世的噩耗。

来报丧的,是加根的本家叔叔。

本家叔叔告诉加根,奶奶是前天傍晚,趁王厚义和胡月娥在门口塘里洗藕时,喝农药自尽的。

家里没有吵架,也没有闹矛盾。王厚义发现加根他奶喝了农药,就和本家叔叔一起,用板车把老人家往杨岗卫生院送。

路上,加根他奶的一只手臂绞进了车轮里。因为天黑,拖板车和推板车的人都没有发现。直到他们无论使多大的劲,板车都没办法挪动时,才发现老人家的衣服绞破了,手臂几乎被绞断。

到杨岗卫生院后,灌了不少肥皂水洗胃,也不见好转。一直到昨天早晨,奶奶还在医院里痛苦地挣扎和呻吟。

杨岗卫生院要求王厚义预交三百元住院费。厚义拿不出来,又听医生说,即使救活了,也管不了几天。他便以老人死在外面不吉利为借口,放弃了抢救,连奶奶的手臂都没有包扎,就把老人家拖回了王李村。加根他奶被拖回家后,躺在堂屋地面的草席上,乱喊乱叫,脚乱蹬,手乱抓,被折磨了一整天,直到昨天下午五点多钟才断气……

王加根听到此,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他当即和本家叔叔一起到花园镇,坐长途汽车回王李村。快到花园汽车站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应该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母亲和他大舅。于是,前往花园邮局分别给白素珍和白大货发了简短的电报。

汽车在黄色的土石公路上艰难地行驶。因为坡道较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速度时快时慢,显得特别不均匀。

王加根时不时被颠得屁股离开椅面,两条大腿很快就麻木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加上浓重的汽油味的刺激,他突然感到心里作呕,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股热浪迅速涌向喉管,污秽之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他迅速把头伸出窗外,让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随风飘扬,散落在路面、路旁的树枝和汽车的车身上。他接连不断地呕吐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完全是淡绿色的水,不过,胃部仍然在间隙性地痉挛。

平静下来之后,王加根已经满眼是泪。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呕吐所致。他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卫生纸,擦了擦眼睛,又揩了揩嘴巴,然后把纸团扔出窗外。

本家叔叔一再向他说明,家里没有吵架。加根他奶与他爸和胡月娥之间,近段日子也没有发生矛盾冲突。奶奶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自己喝的农药。

不管本家叔叔说的是真是假,丝毫也不能消除王加根对王厚义和胡月娥的仇恨。因为暑假回家时,他所看到的情况,以及奶奶吞吞吐吐的诉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愤怒和仇恨的种子。他觉得王厚义和胡月娥对奶奶太不好了,缺少最起码的照顾和尊重。

长途公汽在双峰管理区停下后,王加根和本家叔叔相跟着下了车。回村的路上,叔侄俩一前一后只顾走路,什么话也没有说。

进村之后,本家叔叔向加根告辞,抄另一条小路回了自家。

王加根继续沿着乡村公路走。到老宅旧址时,他看见家门口摆满了花圈。满腔悲愤再次涌上心头。

加根的出现,引起了那些在花圈丛中忙碌和看热闹的乡亲们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用目光迎接逝者的孙儿。有的还迎着加根走过来,主动与他打招呼。

加根表情严峻,走过老宅旧址,穿过花圈丛林,径直走进家门。在大门口,他看见堂屋正中摆放着黑色的棺材。

奶奶已经入殓,但棺材盖还没有盖上。

他大声呼喊着“奶奶”,泪飞顿作倾盆雨。

“奶奶,我是加根啊,您最疼爱的孙儿加根。加根回来看您了,你最疼爱的孙儿回来看您了!您要的小剪刀,我给您买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哪!奶奶——”

他不管不顾的哭诉,让满屋子的人悲从中来。不少大妈大婶都掀起衣角,擦起了眼睛。

奶奶平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愁容依稀可见。

“你奶奶昨天怎么也不肯断气,拖了一整天。可能就是在等你呢!”本家二婆抹着眼泪,哽咽着对加根说。

本家二婆的话音刚落,王加根惊奇地发现,奶奶的眼角居然滚下两行泪水!

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起这件事时,仍然觉得蹊跷。王加根甚至专门为这事咨询过医学专家。医学专家的解释是,人死之后的最初阶段,脑细胞并没有完全死亡,可能会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看来,奶奶死不瞑目,就是因为没有盼回亲爱的孙儿。

等加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之后,王厚义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叫他先去厨房吃饭。

王加根没有理会。

王厚义又和本家二爹商量,说天气太热,应尽快安葬死者。

王加根坚决反对。理由是,必须等他妈白素珍回来,让妈妈最后看奶奶一眼。

王厚义惊愕万分。当他得知加根已经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发电报告诉了白素珍和白大货时,竟然恼羞成怒,斥责儿子不懂事。

“怎么办呢?天这么热,放长了肯定不行。”厚义显得手足无措,试探地征询本家二爹的意见。

本家二爹说,既然已经通知了素珍,那只有等她回来了。

次日一大早,白大货就赶来了。王厚义于是向他提出,必须赶紧出殡。白大货仍然坚持要等他姐回来。无奈,所有人只能翘首等着白素珍。

白素珍是当天上午出现在王李村的。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脸绷得紧紧的。路上偶有认识她的人与她打招呼,她只是严峻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只是气喘吁吁地走路,径直来到加根家的门前。步入停放死者遗体的堂屋,她把旅行包随手一扔,就掀翻了虚掩着的棺材盖,大声呼唤着“养母”。

“我不会哭!是谁害死了我养母?是谁逼死了她?是谁?是谁?找公安局的来验尸,把那个杀人的凶手抓起来枪毙!”白素珍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她责备加根发的电文过于简单,应该说明奶奶是非正常死亡。她叫加根再去给她丈夫老马发一份电报,说她十天半月不会回保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在场的乡亲们都想息事宁人,劝白素珍马虎一点儿。人死不能复活,闹也解决不了问题。但是,白素珍一句也听不进去。

王李村德高望重的村支书把素珍叫到一旁,嘱咐她冷静。并且说,事情做事情处理,人还是应该安葬。天这么热,不能耽搁得太久。

白素珍执意要等公安人员来验尸。

没有办法,村支书只得派人前往周巷区派出所,请来了派出所的杨所长。

杨所长戴着白手套,拿着手电筒,在棺材里面前前后后照了照,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尸体,做了一些记录。

加根他奶这才在鞭炮声和亲人的哭号声中,送到了村西的晒石畔墓地。

从白素珍出现到出殡全部结束,王厚义和胡月娥一直不敢在家里露面。王厚义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游荡。胡月娥则抱着加花,拉着加叶,乞丐一样地坐在别人家的门口。按照乡俗,如果家里刚刚有亲人去世,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

到了晚上,王厚义瞅空找到加根,把儿子叫到屋子侧边的小院子里,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然后跌坐在厕所旁的地面上,失声痛哭起来,声音又不敢放大。

王加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爸表现得这般可怜。

在加根的印象中,王厚义总是凶神恶煞、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现在竟然表现得这样六神无主,胆怯可怜。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奶奶的死肯定与他爸有关。不然的话,王厚义不会表现得这么心虚。

入夜,白素珍睡在加根他奶生前住过的房间。加根和衣躺在她的脚头,陪伴和保护着母亲。母子俩好多年没在一个床上睡觉了,现在睡在一起,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白素珍告诉儿子:老马后天要去bJ开会;马杰刚刚与女朋友吹了,正在闹矛盾;马红在家里待业,又总是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跳舞跳到深更半夜;马军上学路远,要单独给他做饭吃;马颖正在上幼儿园,早晚都必须有人接送……

总而言之一句话,家里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必须马上返回bd市。

“您不是让我给继父发电报,说您十天半月不回去么?”加根问。

“我倒是想这样。”白素珍无奈地说,“但不回去不行啊!”

王加根不言语了。

内心里,他也不希望妈妈在王李村大吵大闹。因为这种吵闹,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况且,他自己也该回牌坊中学上班了。

结果,预想中的翻天覆地的吵闹,就这样虎头蛇尾的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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