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近是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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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远是亲家,近是冤家。
王加根和方红梅历尽千辛万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到一起之后,才真正领会这句话的涵义,明白其中的道理。
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做梦都盼望着相聚。见面之后的情景,同样让人刻骨铭心。
“真想啊!”他们紧紧搂抱着,呢喃细语。
“好想啊!”他们捧着对方的头,望着对方的眼,含情脉脉地倾诉衷肠。
“想得好狠啊!”他们泪流满面地接吻,双手在对方的身上摸索,不停地呼唤着对方的昵称。
当心理和身体上的需求得到满足,感情趋于平稳,精神趋于正常之后,他们又会在平凡的生活中,产生各种矛盾和分歧。
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们有大把时间呆在一起,白天黑夜都不分离。特别是两个人单独住在牌坊中学的日子,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从早到晚形影不离,过起了真正的夫妻生活。遗憾的是,这段梦寐以求的团聚日子,他们相处得并不和谐,过得也不是很快乐。甚至由于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们会争吵起来,发生口角。或者因为看法或意见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赌气地互不理睬,几天不与对方交言。
矛盾最多的当然是干家务活。
暑假学校食堂不开火,一日三餐他们得自己动手做。光这三餐饭,就会派生出很多事情:去花园镇买菜、打理和清洗菜、切菜、弯着腰在煤油炉子上炒菜、洗米、煮饭、吃完饭后清场、洗碗筷。还有洗衣服,做卫生。天气又热,人坐着什么活都不干,汗水就直淌,忙碌起来自然更不好受。
当然,这些活儿他们以前也干过。单身过日子,自己不干就没有人干,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有了指望,会产生依赖心理。正如老话说的那样,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加上现在家务活比以往增加了许多,干家务活的质量标准也提高了许多。
从王加根这边儿讲,他骨子里就看不起那些怕老婆的丈夫。在正式进入小家庭生活之前,他时刻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步那些窝囊废的后尘,染上“妻管严”的毛病。所以,他有时故意在方红梅面前犯横,显示男子汉的威风和尊严。拿出点儿犟劲给她看看,以示警告:别想随心所欲地控制和摆布我!他甚至违心地干出一些与方红梅争强斗胜、惹她生气的事情。本来能干的事情,偏不干;本来应该这样干的事情,偏要那样干;本来能够开开心心的事情,偏要弄得不如意。目的就是不助长方红梅的嚣张气焰,以免她养成对人颐指气使、呼来唤去、指手划脚的坏毛病。
王加根曾在萧伯纳的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虽然男人认为最痛快的事,莫过于使女人的自大得到满足,但女人却认为伤男人的自大,才是她们最痛快的事情。”因此,显得特别谨慎小心。本来可以过得蛮温馨、蛮愉快的一个假期,被他这种戒备心理搅成了一锅羹。
有时,他也会自责和反省。特别是看到电视连续剧《血疑》中光复与杏子那么相爱,彼此互相尊重对方的时候,他就扪心自问:我不尊重别人,为什么要强求别人尊重我?我害怕她凌驾于我之上,本身不就是我想凌驾于她之上么?在爱中,各人尽各人的义务,何必去考虑对方会对你怎么样?做丈夫的责任,就是要保护好老婆,为老婆牺牲和奉献,我却总是与她争风头,斤斤计较,简直枉为男人!
有了这种意识,再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方红梅产生分歧时,他就尽量表现出大度和宽容,让步和低头的时候居多。不过,看到方红梅对双方家庭和老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又难以忍受,还是过不了心理上的这道坎儿。
参加工作两年来,方红梅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在家里搭伙吃饭,很少穿新衣服。除了雪花膏,没用过其他的化妆品。唯一高档一点儿的东西,就是一块“宝石花”牌手表。想买自行车,但一直未能如愿。她所有的工资收入,除了必不可少的零花钱,全部交给了父母,或者给了弟弟妹妹。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大姐,她都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从方湾中学来到牌坊中学,她一贫如洗,别说存款,连生活费都等着下个月的工资。已经这样了,她爸妈还交给她一项新的任务:把弟弟敬武带在身边读书。
方红梅对家里的付出和奉献,王加根能够理解,甚至为她的孝心和爱心所感动,一直予以支持。当红梅他爸嗫嚅着,向他们提出带敬武读书的要求时,王加根满口应承,并且保证照顾好敬武的生活,辅导敬武的功课,力争让敬武的学习成绩有明显提升。
“我也晓得敬武不是读书的料子,跟他哥哥姐姐没法比,好像不是一个妈生的,没作他考中专或者高中的指望。混个初中毕业,把身体养好,将来回来种田就行了。”红梅他爸谈起敬武就感到特别无奈,“四个孩子总不能说个个都考出去嘛,家里总是要人领门户的。”
王加根问起敬武的学习成绩,听说在方湾中学时门门功课在班上都是倒数,于是建议到牌坊中学后不读初二,重新从初一读起。
红梅她爸妈都表示同意。敬武也没提出什么异议。至于学籍档案问题,王加根答应由他来搞定。
王加根总是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方红梅的家人,并且从内心里对她的父母充满了敬意,钦佩她爸妈的为人。但是,方红梅对王加根的父母的态度却恰恰相反。她恨加根他妈,因为白素珍一直反对她和加根恋爱,并且想方设法拆散他们;她不喜欢王厚义和胡月娥,因为他们自私自利,心里只有加叶加花,对她和王加根虚情假意。口里说得好听,行动上没有尽到做老人的本分。她多次在王加根的面前抨击他的父母,贬损他的家人。这让王加根非常难堪,感觉很不舒服。
说实话,王加根也不喜欢他爸妈。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继父母,他对他们都有满肚子意见。但是,这些人又是他的亲人。素珍和厚义生了他、养了他,没有这两个人,他又怎么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呢?他的身上流淌着这两个人的血液,无论怎么恨和不喜欢,他还是难以割舍与他们的亲情,逃不掉身上背负的责任。
他可以与父母闹别扭,但难以容忍方红梅不尊重他的老人。这是一个贤惠妻子最基本的素养。更何况,王加根对方红梅的家人那么好,当然希望方红梅对他的家人同等相待。
他自己不喜欢的人,又要求方红梅去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命题。两人之间的冲突自然在所难免。
唉,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真是难以处理啊!
开学后的课程安排,也不尽如人意。方红梅教初一(1)班的语文,兼任班主任,还算说得过去。她正好让敬武到她的班上。主要是王加根的课程安排,翻来覆去地变化,让他窝了一肚子火。
在新学年的第一次全体教师大会上,已经宣布了王加根跟班上,继续教初二(1)的语文,担任班主任。但第二天,张仲华又找到他,说情况有变化,重新安排他教初一两个班的英语,不当班主任。
王加根一听,心里老大不高兴。他舍不得自己带过一年的那个班,特别是他精心培育的几个“尖子生”。这些学生多么可爱、多么懂事、多么勤奋好学啊!他们暑假期间肯定又写了不少作文和日记,准备开学后向他报喜呢!突然不让他教初二(1)班,他这一年付出的心血和苦劳不就白费了?另外,王加根已经连续教了两年初一语文,特别想跟班上,熟悉一下初二的语文课程。
张仲华解释说,区教育组从牌坊中学调走了一个英语教师,没有另外补充人。牌坊中学只剩下赵乾坤和董志芳两个人教英语,师资明显不足。本来准备从邹肖小学请个民办教师来代初一英语,但从侧面了解到,那个叫邹金桥的民办教师品行有问题,学校就放弃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其他的英语代课教师,只能考虑让王加根转行。
“你一直在听英语广播讲座,教初一英语应该没问题。眼下学校里英语基础强一点儿的,除了赵乾坤和董志芳,就数你了。”张仲华现出为难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你语文教得那么好,我们也舍不得让你改行,但是没办法,的确找不到其他适合教英语的人。”
听张仲华这么一说,王加根释然了许多。既然是学校领导已经决定的事情,他不乐意也得接受。教英语就教英语吧!这样还可以巩固自学英语的成果,为将来参加高考和自学考试作准备。至于那些可爱的学生,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算现在不与他们分开,将来初中毕业时,还不是一样要分手。教师就是这样一个职业: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当班主任,虽然每个月少了五元钱的津贴,但业余时间更多了,正好可以准备结婚的事情。以前两人不在一起,婚礼可以无休止地往后拖,现在就不行了,必须把结婚仪式纳入议事日程。这样一想,王加根就接受了分工调整的安排,负责初一两个班的英语教学。
但是,仅仅过了十天,张仲华又来找王加根,提出让他继续教初二(1)班的语文。原因是,这个班的学生对现在的语文老师的教学方法不适应,纷纷向学校领导提意见。还有那些有子女或亲戚在初二(1)班的教师,包括校长丁胜安,也都要求王加根继续教初二(1)班的语文。
“你教初二(1)班的语文,不当班主任。另外,初一(1)班的英语继续由你教,初一(2)班的英语交给董志芳。”张仲华侧偏着脑袋,摆动的肥胖的手指头,宣布学校领导慎重研究后的决定。
哪有这样安排课程的!
政治、语文、英语、数学、物理、化学这几门中考必考的主课,历来都是一个教师教一门,另外搭配历史、地理、生物、音乐、美术这些副课,从来没有听说一个教师教两门完全不同的主课。这简直是开玩笑!王加根当即提出异议,并且质问张仲华:花园区有哪一所中学这样安排教师的课程?
张仲华酱色的脸上即刻现出尴尬的笑容,用近似于讨好的语气恭维王加根:“我也知道这样安排不合适。但是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能者多劳,年轻人多吃点儿苦,学校领导心里都有数。”
王加根正欲继续争辩。校长丁胜安又凑了过来,申明他以前的承诺必须算数,这个班由王加根送到毕业。
“老张完全是瞎搞!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初二(1)班的语文老师换人。现在必须拨乱反正!”
听丁胜安这么讲,王加根再也不好说什么了,默认了学校领导对他的工作的不合理调整。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他得承担语文和英语两门主课的教学任务,并且领不到那五元钱的班主任津贴。
多干活就多干活吧,吃点儿亏也累不死人!少赚钱就少赚钱,一生还长着呢,以后赚钱的机会还多得很!反正方红梅调到身边了,再也不用来来往往地两头跑,时间和精力也顾得过来。
方红梅的宿舍被安排在办公室西头,也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她和王加根一东一西,正好守在办公室的两头。王加根的宿舍兼做厨房,煤油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和吃饭的小桌子都在他这儿。
每天早晨,王加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拎起开水瓶、提着塑料桶去学校食堂打水。回宿舍刷完牙、洗完脸,再拿着搪瓷碗和铝盬子去学校食堂买早点。有时是馒头和稀饭,有时是稀饭和花卷,只有这两种搭配。再次返回宿舍时,方红梅已经洗漱完毕,敬武也来到了王加根的宿舍。
三个人共进早餐。
在上课铃声敲响之前,他们必须用铝饭盒洗好大米,送到学校食堂的木蒸笼里。上午放学之后,再去学校食堂把蒸熟的米饭拿回来,中午只需在煤油炉上炒两个菜就行了。菜当然得去花园镇的集市买,只要没有课,王加根就可以骑上自行车跑一趟。
晚餐一般比较简单,多半是下面条,或者和点儿面粉,做刀削面。
当夕阳西下,教师和学生们放学回家之后,学校就如同退了潮的海滩一般宁静。偌大个校园里,只剩下加根、红梅和敬武三个人。
敬武住在男生宿舍里。除了中午和晚上睡觉,他很少在那间摆满了高低床的大房间里呆。那个房间面积比较大,床铺也很多。因为无人居住,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和老鼠屎,床与床之间还牵扯着蜘蛛网。敬武最初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心里特别害怕,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时间久了,才慢慢适应。晚上他不可能吃完饭就睡觉,也不愿意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就跑到学校操场上去打篮球,或者到部队抽水房里找那个姓黄的战士玩儿,直到深更半夜才回男生宿舍休息。
王加根和方红梅晚饭后的活动主要是散步。有时往铁路技校和驻军部队营房的方向走,有时往邹肖村和花园镇的方向走。散完步回来,他们就各回各人的房间,看书或者写字。学校的电视机坏了,不然的话,他们还可以去办公室里看看电视连续剧。
日子在这种千篇一律的模式下循环往复。
团聚的兴奋和喜悦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方红梅开始审视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审视她与王加根之间的关系,结果同样令她大失所望。感觉这次调动完全是头脑发热,显得有点儿盲目,因此开始后悔。
寺庙一样死气沉沉的校园,破烂不堪的操场,狭小而又低矮的教室,肮脏的学校食堂。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同事,特别是以张仲华为代表的中老年教师,不仅相貌丑陋,待人虚伪,而且举止庸俗,谈吐无聊。再加上与王加根无休无止的斗气和争吵,都让她厌恶、反感和压抑,常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
抚今思昔,触景生情。多少回梦里,方红梅回到了她的母校方湾中学,与语文教研组那几个“活宝”教师打趣。醒来时,泪水总是打湿了她的枕巾和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