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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文凭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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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奶奶的葬礼,王加根的情绪极度低落。

他怎么都难以相信,慈祥的奶奶殁了,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他。但这一点又是毋庸置疑的。他亲眼见奶奶躺在棺材里,亲眼见本家二爹、本家叔叔和皮匠三爷钉上了棺材盖,亲眼见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装有奶奶遗体的棺材抬到村西那个叫晒石畔的墓地里,又亲眼见他们把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用铁锹掀起红黄色的泥土,把棺材一点儿一点儿地掩埋……

再也见不到奶奶的音容笑貌,再也听不到奶奶的细声叮咛,再也没有机会为奶奶修剪脚趾甲,更没有机会把奶奶接到身边生活了。想起这些,特别是回忆起奶奶躺在棺材里眼角滚出泪珠的情景,加根总是泪眼婆娑。

奶奶实在是被生活拖累得不行,才自寻短见的啊!所以,无论她老人家喝农药之前有没有吵架,与家里其他人产没产生矛盾,王厚义和胡月娥都难辞其咎。最让王加根寒心的,也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王厚义和胡月娥的,是在奶仍有希望存活下来的时候,他们却放弃了抢救。仅仅为了省下三百元钱,他们就把奶奶从医院里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遭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痛苦地死去……

稍有良心和良知的人,对老人家稍有一点儿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死去,这需要多么硬、多么狠的心肠啊!钱就那么重要么?他们为了生加叶和加花,两次交了七百元钱的罚款,怎么就舍不得花三百元钱挽救一个老人的生命呢?眼看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能抢救而不去抢救,实际上就是间接故意杀人。这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

“即使救活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多么荒唐而又残酷无情的理由。照这种理论,所有身患绝症的人,都没有救治的必要,反正救活了还是会死去的。依此类推,所有患病的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没有医治的必要。那么,这个世界上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

据科学研究和医学实践证实,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在将死而没死的时候,往往会幡然醒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求生的愿望特别强烈。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加根他奶从喝农药被人发现时起,就已经不愿意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还等着加根给她买小剪刀,还等着孙儿娶孙媳妇,等着看自己的重孙子呢!她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但是,没有人给老人家这个机会。

想起这一点,王加根胸腔里就一阵绞痛。他能为含恨死去的奶奶主持公道么?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继母,他如何去处理这件麻烦而又棘手的事情?他一筹莫展地回到了牌坊中学。

国庆节放假期间,肖木匠带着徒弟如约来到牌坊中学。花了两天功夫,把上次买回的木料铸成了半寸厚的木板。

肖木匠告诉王加根,杉木比较潮湿,暂时不能用来打家具。因为湿木材打的家具会变形,必须等木板晾干。他还经验十足地叮嘱,木板只能阴干,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阴干意味着必须放在室内。加根和红梅的宿舍都是三米见方的房间,面积十平米不到,高度只有两米多,而那些木板却有五六米长,无论是横着竖着,还是立着躺着,都放不下这东西。盘点学校所有的校舍,只有教室和办公室才能够容纳。放在教室里肯定不行,影响学生上课不说,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几天就会让木板面目全非。

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办公室。

王加根征得丁胜安和邹贵州的同意,把木板平放在办公室的地面上。为节省空间,将木板一块一块地摞起来。木板与木板之间,用竹筷子和木片隔开,露出缝隙通风,以便干得快一些。

同事们说,这些木板风干至少需要两个月,完全干了才能够定型。木板定型了,做出的家具才不会变形。

这没有关系。王加根根本就没准备马上打家具,因为没钱,也找不到适合打家具的场地。他和方红梅的宿舍那么窄,屁大一块地方,打家具根本就铺排不开。只能等学校放寒假之后,腾出一间教室出来给木匠们使用。

家具的事情只能暂时做到这一步。

还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就是婚房。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宿舍被办公室隔开,东一间,西一间,这样扯着不方便。他们希望把两个人的宿舍调到一起,或者安排一间较大的宿舍,这样便于摆放家具,也有个家的样子。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丁胜安和邹贵州满口答应。只是时间上要稍晚一点儿,等到这学期结束,再帮他们调剂。

当然,王加根面临的愁肠事,远不止这些。请木匠打家具是得花钱的。家具打成之后,油漆也得花钱。还有结婚所需的床上用品没有买,新衣裳没有添置。婚礼多少得办几桌酒席,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儿来?买过杉木之后,他已经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买菜都得找方红梅要钱。

二十岁的王加根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眼见加根这么熬煎,红梅也很心疼,但爱莫能助。她不敢撺掇加根去向王厚义或白素珍要钱。她知道,如果自己提出那个话头,加根就可能如点着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个不停。她太了解加根了。

“要是春节来不及,就把婚期往后推一推,改到明年五一。”方红梅委婉地提出建议,“反正结婚证已经领了,又住在一起,结婚不结婚没多大区别,也就是举行个仪式而已。”

王加根也有过这想法,只是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情:“你不是说这个月好事没有来,可能又出事了吗?”

方红梅懊恼地低下头,显得有点儿沮丧,说:“也可能没有怀孕,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我还是抽空儿去医院检查一下。”

正在他们谈婚论嫁,商量婚期的时候,一封从方湾中学转过来的信件打破了生活的宁静。那是湖北大学寄给方红梅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湖北大学中文系本科函授班。

她是今年暑假参加的函授招生考试,所以《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方湾中学。手捧着《录取通知书》,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儿。太不容易了!孝天市报考湖北大学中文系本科函授班的有好几百人,最终只录取了三十九名。而这三十九名幸运儿中,只有四个是女生。

“不惜一切代价拼五年,一定要拿到本科文凭!”方红梅斩钉截铁地发誓,又对王加根说,“结婚的事情就算了,五年后再说。要是出了事,我就去医院。”

王加根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他应该支持红梅。

前段忙忙碌碌的日子,他们老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家长里短地辩论,婆婆妈妈地争吵,与那些市侩而又庸俗的夫妻没有什么两样。王加根既感到厌烦,又非常担忧。他害怕自己和方红梅过早地“蜕变”,成为他看不起的那些平庸之辈。毕竟他们都还年轻,才二十岁出头啊!现在方红梅考上本科函授班,意味着她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最起码这五年不会感觉到无所事事。这多么好啊,坚决支持!

方红梅到孝天市二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确确实实又怀孕了。

他们虽然各有各的宿舍,中间还隔着办公室。学校教师都认为,这种布局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如直接把他俩安排在一起。晚上校园里只有这对热恋中的孤男寡女,他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呆在各自的宿舍里?

英语老师董志芳经常以倒开水喝为借口,到方红梅和王加根的宿舍里巡视,查找他们偷尝荤腥的证据。董志芳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得满脸通红,并且大呼小叫着,让其他同事来参观。大家斗地主一样地对王加根进行审问,搞得坐在一旁的方红梅脸上如同泼了血一般。

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不,现在又出事了。

拿到医院的检查结果,方红梅丝毫也没有犹豫,提出了引产的要求。时隔半年,她第二次做了人工流产手术。

眼见方红梅为了函授学习破釜沉舟,推迟婚期,打掉孩子,王加根心里还是难免一阵酸楚。不过,既然已经明确表示支持,他就不能出尔反尔,显得没有男子汉的气量和大度。

方红梅首次面授的时间是十二月上旬。按通知要求,必须交三十元钱的教材费,加上往返路费和十天的生活费,起码得她一个月的工资。这次人工流产,手术费和药费,又花了二十六元钱。她已经囊中羞涩。所有的花销,都等着发十一月份工资。

王加根的存钱计划看来是泡汤了。在为经济拮据而苦恼的同时,他还得考虑自己的文凭问题。

当初方红梅劝他一起参加本科函授招生考试,他固执地拒绝了,现在见方红梅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又有点儿后悔。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考上的。如果他们都考上了本科函授班,不是又可以和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时一样,一起参加面授,坐在一间教室里听课吗?五年之后,双双领到本科文凭,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这么好的机会居然错过了。

不过,加根又想,如果他和红梅两人都考取了本科函授,两人的学费就得六十元,一起面授学习的花销更大。钱从哪儿来?两人同时外出参加面授学校,他们的工作怎么办?课谁来上?作业谁来改?学校领导会同意他们都去读函授么?方红梅前天把《录取通知书》交给张仲华,为十二月份的面授请假时,张仲华直言不讳地提出附加条件:以后只要方红梅参加面授学习,她的课程必须由王加根承担。因此,可以大胆的推测,要是他们两人同时请假,学校领导绝对不会批准。

还有,如果他和方红梅都外出了,敬武一个人在学校里怎么办?

这一系列的问题,王加根都无法给出答案。面对现实,他对当初放弃本科函授班招生考试,又不那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选择还是比较明智的。他和红梅不可能同时参加面授学习。一个人坚持读函授的话,另一个只能作出牺牲,选择高考教育自学考试这种途径奔文凭。

问题是,函授学习五年之后,方红梅肯定能够拿到本科文凭,而王加根参加自学考试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能否本科毕业却不一定,甚至有可能连专科文凭都拿不到。

这是隐藏在王加根心里最大的危机。如果方红梅将来本科毕业了,自己还只是中专学历,脸面往哪儿搁?万一按教师学历来安排教学时段,方红梅可以教高中,而他只能去教小学。两个人想在一所学校里工作都不可能,自己还配做她的丈夫么?

函授班读不成,自学考试能否毕业存在不确定性,脱产进修没有指标,电大又没听说要招生。要想不掉队,现在唯一的途径只能是参加高考,重圆自己的大学梦。王加根参加工作已经满两年,能够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了。这条路虽然难度很大,但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客观地分析现状,王加根觉得自己考上理科类大学的希望不大,因为高中的数理化知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些年的高考还增加了不少内容。他上中学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整个中学阶段只有四年时间,而现在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学制已经改为六年。六年学习的内容,肯定比四年学的要多得多。

综合考虑,他决定去报考文科类大学。历史和地理知识靠的是死记硬背,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语文和政治,多花点儿功夫,应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短板还是英语和数学。尤其是英语,现在的高中生都比较厉害,而他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听英语广播讲座,眼下的实际水平,还不如初中毕业生。虽然难,他还是准备脱它一身皮,咬紧牙关去搏一搏。方红梅的本科函授已经把他逼上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给自己打过鸡血之后,王加根就把自己的宏伟规划和远大抱负告诉了方红梅。方红梅听过之后,却没有他所想像的那么兴奋,更没有对他的计划表示支持。她表情冷漠,提出的观点基本上都是在打破。高考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王加根高中毕业四年了。这四年完全没有接触高考方面的信息,怎么可能战胜那些应届高中毕业生?异想天开,完全是白日做秋梦。

“如果你这样的人都能够考上大学,我估计中国的大学生就要用牛栏装。”方红梅毫不留情地对他进行打击,目的就是让他彻底死心。

王加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随时都可能咆哮起来。

方红梅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又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开导。她说,如果王加根去读大学,她的本科函授班就学不成。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读大学必须脱产离职,没有工资收入。仅靠她一个人的薪水,不足以维持两个人学习和生活开支。时间上也没有保障。两个人都去奔文凭,一个人要复习备考,一个人要自学课程,家务活儿哪个去干?如果是这样,务必将来经常扯皮,影响两个人的关系,还有可能两个人都学不好。退一万步讲,就算王加根考取大学了,他们又得分开四年。四年时间,她一个人在牌坊中学怎么办?分居那么长时间,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人都是花心大萝卜。进了花花绿绿的大城市,大学校园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恐怕就会忘了我。”方红梅噘起嘴巴子,显出委屈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你考上大学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我来讲,无异于一场灾难。我们可以来个约定,你放弃考大学,我也不坚持推迟婚期。还是按照原计划,我们明天五一结婚。”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加根再也不好固执己见。他没想到方红梅还是个醋坛子,于是答应不报考大学了,继续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凭自己的实力去拿文凭。

“我们学的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课程基本上一样,教材可以共用。这能节省不少钱。”方红梅继续巩固她劝说的成果,“我可以把面授时的听课笔记给你看,你又能帮我完成函授作业。我们还可以互相报题目对方背,检验学习效果。比翼双飞,共同进步,该有多好!”

王加根被方红梅勾画的美丽蓝图感动了,眼眶里旋转起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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