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折桂团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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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二十六年八月十五,上碧茶庄
茶庄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而生意格外好,前庭有得力的伙计在招呼着,加上前前后后有宋甄打点看顾,没什么要紧事务,姜卿遥与姜寂初反倒享了个清闲,姐弟俩黄昏时去内院后山的北望亭下棋打发时间,耐心等待着夜幕观灯。
“今年有进步,能与我下这么久了。”姜寂初收起最后一白子放入罐中,低眸仔细收拾着案上棋子,倒是姜卿遥心疼她前几日刚从外面回来又淋了雨,便为她添茶说道:“姐,你有伤寒的症候,这北望亭风大,咱们还是少待的好。”
姜寂初将手里棋子一股脑倒进棋盒,却随意一笑,抬眸道:“别打岔,真当我刚才是夸你呢?”她早就看出他这几日心不在焉却一直忍着没提,可直到今日中秋千家热闹的好日子,他却依旧心事重重,叫她怎能不担心。
“我棋艺不如人,这是事实。”姜卿遥端杯饮茶以做掩饰,怎知却被热茶烫了唇舌,紧着蹙眉。
她见状便叹道:“这地方就咱们两个,若有话闷在心里,倒不如说出来。”
怎知他突然说道:“宣王殿下想来已快到朔安了......北境夺回北颡三郡和镇北关,东境破荣穆郡夺旻州,可唯有睿王统御的南境军当居首功,斩获霁州又率军攻下云平城,想来,陛下就快要论功行赏了。”
“战事毕,主帅皆要回朝面圣。”她似乎已有预感他想要问什么了,却只能劝道:“今夜观灯,武玉姑娘想必会去,你这副样子叫她看见可如何是好?”
“朝中利害,她只怕比我还明白。”他苦笑道:“但她依旧选择等着我,等我的一句承诺。只要舞家姑娘先行定亲,纵是天子也不能逼人嫁女,但父亲却迟疑至今,尚未发出家书给我......她在等我,可我又如何承诺她,我拿什么承诺她?”
“自姑姑进宫以来,父亲与她之间的嫌隙便越来越大了,况且贵妃为君,父亲为臣,天底下并没有臣做君主的道理,我也已拜托过大嫂为你说话,如今陛下和姑姑要的都只是一个舞家姑娘做儿媳,即便舞瑾姝有父孝在身,可这段姻亲并没落到非舞瑾瑜不可的地步,所以,我们再等等。”
姜卿遥浓眉微蹙,随即拧紧似有深思,半晌后才渐渐舒缓,抬眸道:“姐,你还知道什么?到现在还怕告诉我吗?”
姜寂初心里琢磨着,犹豫再三,却还是开了口道:“南境大捷,陛下恩赏便会以舞枫为首,既是施恩给老将,又在暗里提点睿王,这便是君王的平衡之术。睿王是本朝第一个提领边境的皇子,陛下难免提防他与军中人过从甚密抱成一团,所以早就打定了分权的主意,年初召南川女眷入宫赴宴便是因此而来,如今天子因体恤将士伤亡而大赦天下,旨意昨日都传来了南川。由此可见,恩赏主帅与主将的旨意不日便会经中书省,或者说是经中书令的手而颁布天下,父亲在等的恐怕就是这个。”
其余的话,她却不想再说了,正因为她父亲与宫里贵妃的兄妹关系,一旦陛下向贵妃透露出一丁点意思,中书令大人即便在宫外,也被天子默认他会提前知晓君意。
姜卿遥却似乎是能听到她的话外之音,叹道:“的确,父亲不能逆势而为。”
“陛下重用却又提防睿王的心思,父亲身为老臣理应心知肚明,他若主动从中以姜家子迎娶舞家女为由阻拦天子赐婚,稍有不慎,便有结党之嫌,陛下难免怀疑他在帮扶睿王,甚至干扰立储。”即便聪慧如姜寂初,也是第一次如此小心谨慎地分析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她这才体会到何为伴君侧的重重险峻。
揣度君心,就连呼吸都透着无力与忐忑,这种感觉她不想再有了。
看着姜卿遥的眼眸一如天际微光般渐渐暗了下去,她只能轻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轻声道:“舞家不止有舞瑾瑜,而纵使贵妃想借晋王婚事讨好陛下,她也要明白,有一个手握军权的岳家或许不是幸事,一旦晋王与舞家结亲,日后必将实为睿王一党,卷进立储漩涡中。我猜她为了儿子也会有她的顾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姜卿遥似乎是第一次真切听到这些朝中之事,他问道:“姜梁两家势如水火,贵妃为保晋王,难道真的不会让他投靠睿王吗?”
“大熙以武德治天下,只有晋王迎娶文臣之女,日后才有一线希望避开立储之争,否则,贵妃便不是在救晋王,而是亲手害了他......所以此事唯一的转机不是陛下,更不在父亲,而在贵妃。她不能违逆陛下,但只要她不求舞家身份最高的嫡系嫡女,退而求其次,那么舞家的庶系女,便可以成为晋王的救命符。父亲肯定能想到这一层,说不定,如今正在想法子劝姑姑。”
谁知,姜卿遥却突然笑了,这笑容微带苦涩,透着不欲与人道的万般无奈,其实不管结果如何,他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势必将姜氏安危置于他个人之上。
只是他心中早有一问,今日不能不说,道:“姐,父亲早早便教导我,只有做局外人才能免灾祸,而如今最大的灾祸便是国朝立储之争,不见硝烟却杀人诛心。可是姐,咱们姜家日后,真能完完全全地避开夺嫡之险吗?”
此话顿时压的姜寂初哑口无言,她愕然抬头看他,原来这才是他想说而一直强忍在心的话,想必,自从他在荣穆郡外亲眼见到宣王殿下之后,这些话便已腹诽于心。
谁知,姜卿遥却用从未有过的决毅眼神看她,咬着字说道:“姐,我不同意你嫁给宣亲王,随他卷进那天底下最大的灾祸里!”
空气幽静的可怕,就连黄昏日落的掠水惊鸿之音都清晰可闻。
良久之后,斜阳漫天,银盘初现,日月同辉于天际,犹听亭下突然传来一句:“既是灾祸,便避无可避,唯有转灾为福,才能活得长久。”此玉石之声,字字入耳拨动人心,姐弟俩循声而望,却只见一位素衣公子负手而立,持身立正如松傲韧,虽早历诸般事变却依旧眉眼澄明。
姜寂初有片刻恍惚,茫茫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说不出话来,只剩下眼泪如流如注般涌出。她曾满心期待地盼他大捷而归,可他却战死在北漠风沙中;他遗书中不忍家中老父爱妻悲痛,所以她瞒着天下人在竹苏茗山散尽了他的骨灰;
他是她曾经的精神支柱,曾是她命中尽数欢喜的寄托,她多想再唤他一句哥哥,此生却再无机会。而如今他就站在亭外,站在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如往昔般笑着看她。
“哥哥......”姜寂初双腿早已不听使唤,等到她真的走到他面前,依旧觉得这不是真的。
姜卿言伸出手轻轻替她擦掉脸颊泪水,欣慰叹道:“我们家寂初,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