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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陈家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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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6年,光绪十二年,二月。

晚上下了一场小雨,早上雨过天晴,天洗了一般的蓝和干净;地皮半湿呈灰褐色,春风剪出的柳树绿叶上有晶莹水珠,大塘河水清澈,河中浮游着一只白天鹅,身长二尺许,毛白如雪,脖子上有一圈红毛,似姑娘颈间的红丝带,头抬的有一尺多高,近看可见眼圈及额头是砖红色,噱赭褐色,最下端红色,如姑娘的红唇;飞起来可见脚掌是浅红色,白天鹅红掌拨清波,慢慢游着,身后拖出长长的人字形波纹。

“大塘里飞来一只白天鹅,真漂亮。”上码头洗菜的胡长秀先看到白天鹅,在回家的路上,逢人便说,没过多久,村上人们都知道了。

大塘边很快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看新奇的,有想抓了回去养的,有想捉回去炖了吃天鹅肉的,有几个人手上拿着鱼网和鱼叉;上私塾的孩子叫喊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洪星江跳上?泥船,拿起竹篙,撑船去追白天鹅,眼看就要追上,他举竹篙打向白天鹅,白天鹅展翅飞了起来,有人笑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它会飞,能打得到吗?”

白天鹅落在符来盼家猪棚顶上,符来盼拿了弹弓,对着白天鹅打了一弓没打着,白天鹅怒了,翅膀一张,飞快冲向符来盼,一口咬住符来盼拿弹弓的右手胳膊,嘴还用力一拧,痛得符来盼大喊救命。白天鹅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它松开了嘴,在村子上空转了一圈,落在蒋贤家前后进屋子中间的园子里,村上人们又蜂拥而至,欲挤进园子去,蒋贤大声说:“只许站在门口看,不许进园子。”人们便挤在园子门口看,白天鹅似乎知道人们不进园子,就站在白兰花的树下,昂头看着人们,也不走也不飞,人们看了一会儿也都走了。

蒋贤原以为白天鹅是飞累了,落脚歇一歇,躲一躲,过一会儿人们散了,它也就飞走了,谁知道,到了中午吃饭时也没有飞走的意思,它不慌不忙地在园子里踱来踱去,还不客气的吃菜篮子里的青菜,在墙角拉了一泡屎。下午,蒋贤便用扫帚驱赶,白天鹅展翅飞上了屋顶,呆了一会儿,飞到北塘去了,蒋贤把墙角的屎扫掉,说:“有些人家养好多鸟,到处拉屎也是挺烦的。”

母亲说:“这天鹅也怪,村上那么多人家不去,落在我们家园子里,看来与我们家有缘,再来时别赶它了。”

“飞走了,就不会回来了。”蒋贤说。

傍晚,白天鹅又飞回来了,还是站在白兰花树下东张西望,郑百香说:“别赶它了,可能是找不着家了吧,我看它脚上有布条,你看看写的什么?”

蒋贤去抓白天鹅,它也不躲,蒋贤抱起白天鹅,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白布条上有五个黑字:卜弋镇陈蓉,便对母亲说:“应该是卜弋镇陈蓉家养的天鹅。”

“明早你抱出去放生,要是再回来,你就给人家送去,丢了这么一只天鹅,家人肯定着急。”

“好吧。”蒋贤答应。

天黑了,天鹅没有飞回来,姑娘陈蓉心情惆怅,他的父母却很高兴,他们为女儿的婚事有进展高兴。因为这个卜弋镇上富户人家的小女儿说了:“先嫁小白,后嫁女儿。”小白就是飞到蒋贤家去的白天鹅。它是两年多以前,父亲陈宝全在滆湖边上捡的,当时瘦小,还受了伤,陈宝全觉得可怜,抱回家给它疗伤,后来因为女儿喜欢,就一直养在家里,陈蓉和它说话,带它逛街,精心地喂养,两年多的时间,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陈蓉也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秀美,人称镇上第一美女。她带白天鹅上街时,人们纷纷驻足观看,老人小孩看天鹅的多,小伙子们则是目不转睛的看陈蓉,陈蓉一看他们,他们便假装扭脸去看天鹅,顺嘴夸几句天鹅好看。

陈蓉今年十六岁了,女大当嫁,上门做媒的不少,陈蓉总是不肯,说:“小白也该出嫁了,先嫁小白。”父母知道女儿说一不二,脾气倔强,五岁时要给她包小脚,她又哭又闹,把包脚婆踢倒在地,怎么哄也不行,最终没有包成;十二岁时,父亲偶然发现女儿有一特异功能,米囤里的米少了,她用手去摸摸,米就多了,米囤像有泉眼的泉水池,不知不觉就满了;父亲很是惊喜,带她去看相面先生,相面先生说,你女儿长了一双苍龙手,这种手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父亲大喜,有了女儿这双手,不用下田劳作辛苦了,但他让女儿去摸见底的米囤,女儿从来不肯,说多了,女儿便问:“谁家盘中餐,不是粒粒皆辛苦,哪有不劳而获的?”

父母无言以对,后来听说摸米囤漲米要折女儿的寿,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白天鹅在家,女儿总也不肯出嫁,这让父母忧愁,想着把白天鹅送走。去年冬月,陈宝全抱着天鹅到马公桥运河边放生,看着它展翅飞上蓝天,心里有些不舍,往家走时,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可他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克鲁——克里”的叫声。正月末,陈宝全找了一辆马车,他抱着天鹅坐车到滆湖边,下车后,把天鹅抛向空中,当时没有风,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湖滨飞鸟很多,陈宝全看着天鹅飞向一个草滩,心想哪里来哪里去,我送你回家了,你该在这儿待着了吧;他乘马车原路返回,在镇东边下车,步行往家去,走到酒店门口,便看见天鹅就站在自家房顶的龙头屋脊上,头冲着他“克鲁-克里”叫着,气得的陈宝全真想捡块石头朝它扔去。

陈蓉看父亲一脸不高兴,说:“你们不留小白留,你女儿留家里了,你们别费心了。”说完,咯咯咯笑着,去院里给天鹅喂食了。

这次陈宝全下定决心,要把天鹅送得远远的,把它送到从没去过的地方,让它找不着家。他思前想后,想了半天,起了一个大早,坐了大半天马车,将天鹅送到茅山西北边的山脚下,抱它到一个长满水草的河塘边,扔到河里,路远,他在附近镇上一个客栈住了一晚才回家,心想这一下你总回不来了。

陈蓉家临街四间庭屋,后进也是四间,中间一个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井台四角有四棵树,两棵海棠,两棵桃树,现在桃花刚开,有些小铜铃大小的粉红色花朵,两棵桃树间是白天鹅的窝,用树枝茅草搭成,远看像寺庙中舍粥用的大铁锅。上午十点多钟,院中满是温暖的阳光,陈蓉在井边洗衣服,洋皂的泡沫遮住了木盆中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洋皂的香味,院中还有花香味和鸟粪的臭味;父亲心里沾沾自喜地从前屋走来说:“三天啦,这次小白不会回来了,我就把这鸟窝拆了吧。”

陈蓉抬头看看鸟窝有些不舍,勉强地说:“拆就拆吧。”

父亲说:“别不高兴,小白不回来就是找到伴儿了,也是好事。”

“我知道,拆了吧。”

父亲走过去,抓住一根棒槌粗的树干往外拽,忽然听到前门口有人说话,还有熟悉的白天鹅的叫声“克鲁——克里”,父女俩同时一怔,一前一后往前门去。

天鹅又回来了,是蒋贤用竹筐挑着送回来的,一个筐里是头鹅,一个筐里压了三块砖,从皇塘到卜弋镇二十五里路,蒋贤走了三个小时,重是不重,但远途无轻载,从家里挑到卜弋镇,还是两腿酸痛,满头大汗。他打听陈蓉的家,有人不知道陈蓉是谁,但看到天鹅便知,顺着人们的指引,他一直走到了陈家门口,大门上贴着寿联:“半百光阴人未老,一世风霜体更健。”他判断这家的主人刚做过寿,年龄应该和父亲差不多。天鹅早就想往家飞,无奈脚被布条栓在竹筐上,等蒋贤小心翼翼翼解开布条时,便展翅飞到了刚从屋里出来的陈蓉怀里。

“是你家的天鹅?”蒋贤问。

“是。”陈蓉回答,天鹅见了主人很是兴奋,感到亲切,用头和脖子去亲陈蓉的脸,亲得她有些痒痒,她双手一抛,说:“回窝里去吧。”  天鹅展翅飞过屋顶,飞进院中窝里。

陈蓉打量了一下蒋贤,高高的个子,身材挺拔,长脸庞,高鼻梁,双眼皮,大眼睛,很有神;当蒋贤也看她时,她不由得红了脸,如刚绽开的桃花,忙低头说:“屋里坐吧。”

“不坐了,天鹅送过来,我就回去了。”

“你家住哪儿?”陈蓉问。

“皇塘,何家庄。”

“那离这儿二十几里呢,真不好意思,这么远让你送来,歇歇吧,吃了饭再走。”

陈宝全也劝道:“挑担子走二十几里路,太累太辛苦了,快到吃饭时候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蒋贤见二人真诚挽留,觉得盛情难却,便说:“那就打搅了。”

陈宝全陪蒋贤喝茶聊天,一会儿,妻子叫他上街买酱油买醋,他便叫陈蓉过来陪蒋贤说话。

陈蓉坐下说:“谢谢你,把天鹅给我家送回来。”

“他落在我家园子里,赶了几次都赶不走,我看它脚上有布条,有地址,就送过来了。”

“看来你家人挺善良,天鹅是通人性的,也挺聪明,会看人,凶恶的人,它会躲得远远的。”

“动物都聪明。”

“我爸放生放了两次,它都自己飞回来了,这次找不到家,就赖到你家了。”

“我们那儿养小鸟的多,没有养天鹅的。”

“它小时受了伤,我爸捡回来养了一段时间,家里人就喜欢上了;这天鹅不仅好看,还能干好多事,它能看家护院,听力嗅觉比狗还强,晚上来了陌生人,都是它先叫狗后叫;天鹅战斗力也强,养了它之后小偷、蛇、黄鼠狼都不敢上门。”

“苏东坡说鹅能警盗,亦能却蛇,没想到天鹅也有同样的本事。”

“它们几百年前也是一家吧?”

“这么好就养着,为何要送走呢?”

“是舍不得,可是想想老养着也不好,它也得有伴儿,也得成家,天鹅挺忠贞的,一辈子一夫一妻。”陈蓉说完脸有些红。

蒋贤说:“我们隔了二十几里,说话不一样,你们说的常州话蛮好听的。”

“皇塘话也不难听。”

“皇塘话四不像,不像常州、金坛,也不像丹阳、镇江。”

“吃完饭,你坐马车回去吧,再走太累了,我送你去马车站。”

“好吧,要麻烦你了。”

“我家麻烦你了,跑这么远送天鹅。”

吃了饭,坐了一会儿,陈蓉送蒋贤到马车站,看他上了去皇塘的马车,蒋贤向他挥挥手,一直看她,直到看不见了,他觉得陈蓉像白天鹅一样美丽可爱,举止谈吐也很优雅。

三天后,陈蓉的舅舅就来家了,为陈蓉做媒;常州大新纱厂刘老板在绿阳饭店办酒席招待股东时,老板的儿子看上了陈蓉,这次托他来做媒,父亲觉得门当户对,问陈蓉的意思,陈蓉说:“不是说好先嫁小白吗?小白还没嫁出去呢。”

“小白本来已经走了,这是人家送回来的,刘老板家儿子挺好的。”父亲心里对这门亲事,一百个乐意。

陈蓉说:“我觉得刘老板家儿子不好,他不讲卫生身上都有味,长了一张嘴只有吃的本事,一天要吃三个蛋,早上一个煮鸡蛋,中午一个煎鸡蛋,晚上还要一个炒鸡蛋,送天鹅的小伙子比他好。”

“怎么个好法?”

“身体好,挑着担子走二十多里路,刘老板的儿子行吗?人品好,若人不善良,谁会给你把天鹅送回来,早就杀了吃了,又解馋又方便;我看这人不错,要嫁我就嫁他。”

母亲急了,说:“那可不成,我们这儿人家,姑娘都是往东边嫁,嫁到常州,无锡,苏州,没有往西边去的。”

“西边怎么不好?太阳还往西边去呢。”

“你别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往西边嫁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就在家陪你一辈子。”

陈宝全见女儿态度坚决只好让步,同意先让媒人去何家庄看看,要蒋家有意才行,媒人到蒋家一说,蒋贤就说好,他对陈蓉有好感,春南夫妇也同意,陈宝全夫妇便来何家庄看人家,陈宝全和春南也说的来,两家交谈往来了几次,亲事也就定了。当年端午节办了热闹的婚礼,大花轿进村时,后面是送嫁妆的队伍,抬着八对大红樟木箱子,有一只箱子上站着白天鹅,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人家有意思,陪嫁还陪一只大天鹅。”蒋贤也有准备,早早就在园中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大鸟窝,足有半人多高,也像个大锅。

从此以后,天鹅也很惬意,白天在大塘里游弋觅食,晚上便在新窝里过夜,来了生人它会报警,是短而急促的叫声“克鲁-克鲁-”。有一次他看到有生人到蒋贤家菜地里偷莴笋,咬住蒋贤的衣服下摆往门外拖,出了门冲着菜地叫,然后飞起领着蒋贤往菜地去,吓跑了偷菜的人。还有一次是卜弋镇集场,前一日陈蓉本准备回娘家,赶上村上女人观音会集会,回不去又怕父母挂念,心里着急,蒋贤说:“西晋人陆机养了一条叫黄耳的狗会送信,有诗句说“红梅扬正气,黄耳报佳音”;小白这么聪明,该能送信的。”

“试试吧。”陈蓉写了张小纸条,装入小竹管,用线绑在天鹅脚上,说:“你去老家给爷爷送信。”说着把天鹅往空中一抛,看着它展翅高飞,往东面而去;上午飞走,下午飞回,陈蓉取下腿上小竹管,里面同样卷了一个纸条,是父亲手书的三个字:“知道了。”陈蓉高兴得抱着天鹅亲了又亲。

陈蓉看到天鹅也有情绪不佳的时候,麻雀,喜鹊,乌鸦成群结队飞的时候,它便呆呆地看着,有时想和它们一起飞,或待在一起,等它靠近,别的鸟儿便一哄而散了,大家都远远的躲着这个庞然大物,它只好又飞回房顶,情绪低落地的看着别的鸟群。陈蓉对蒋贤说:“小白一个人太孤单了,它这么大,也该成家了,你还是把它送走吧。”

“天鹅是候鸟,现在都去北方了,要等到晚秋的时候,天鹅往南方去过冬,长荡湖的滩涂上有一群群中途歇息的天鹅;到那时候,我们把它送到长荡湖放生,小白就能找个伴儿,夫妻双双往南飞了。”

“好吧,那就再等几个月。”

今年的气候有点反常,春天雨水稀少,入夏以后,天破漏了似的,几乎天天下雨,大塘小塘都满了,雨还在下;稻田往外排水很慢,若再降雨,就可能遭灾了。这一天,春南从街上回来,看着阴雨绵绵的天,他有些烦躁不安,情绪低落,他没走老路,而是转到南边的陈官塘去了。他听村上人说陈官塘水满了,不往南边芦塘放水,要开坝往北边大塘放水,陈官塘河面面积是大塘的一倍,若往大塘放水,村子肯定要淹,几百亩水稻也有没顶之灾,他不知是真是假,心里不安,想实地来看看,他走到陈官塘岸边,果然一片白水,茫茫水面几乎和村子田地相平,他又去看陈官塘通芦塘的排水沟,沟里长着叶子绿油油的芋头,多年来,发大水的时候少,这沟渠很少排水,就有人打起了沟渠的主意,在里面栽种了芋头,他问一个在稻田里捉鱼的人:“陈官塘的水这么满,为什么不开坝往芦塘放水?”

那人一脸无奈地说:“陈保长家在排水渠里种了芋头,他不松口,谁敢开坝?”

“天在下雨,怎么办?”

“等死呗,不行就开大塘坝,淹何家庄。”

“怎么能这样啊?为自家一点芋头去淹何家庄。”

“有什么办法,田鸡要命蛇要饱。”

第二天上午,天依然阴沉沉的,依然下着密密的细雨,春南想起昨天陈官塘人说的话,对蒋贤说:“你去大塘南边坝上看看,陈官塘有人想扒坝往大塘放水呢。”

“那坝一开可不得了,村子就要被淹,几百亩稻田也要被淹了。”蒋贤赶紧穿上蓑衣,卷起裤脚管,扛起铁锹出了门,趴在八仙桌下的天鹅也赶紧跟着出去,土路泥泞,蒋贤一走一滑,天鹅跟在身后走了一段,嫌他走得慢,先往前飞了,飞了一段落地等着,等蒋贤走到跟前,又飞一段再落地等着,还不时“克鲁-克里-”叫着,听起来就像“快点-快点!”蒋贤想,人有的时候还真不如动物,飞不如鸟,跑不如豹,耐心不如蜘蛛,勤劳不如蜜蜂,就说天鹅吧,干净懂事,每天都要在大塘里游泳,身上洗得干干净净,刚开始还在园子里拉屎,陈蓉说了他一次:“换个地方,就不守规矩了。”按着它的头说“闻闻,臭不臭!”  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在园子里和家里拉屎撒尿,白天和夜里都飞到野地里,或离码头很远的河边去拉屎撒尿,蒋贤说:“村上有些大人都不如它,想拉想尿裤带一松,裤子往下一拉,随地就来。”

蒋贤到了坝上,见坝面完好,平平的地面上是一个个小水洼,雨落在里面,滴出一个个小圆圈,一会儿没了,一会儿又是密密的一片;他看坝的下面,看长满杂草的土坡,有没有暗洞流水,还好,有一点流水是坝面上留下去的,从杂草底下流入了河里,陈官塘的水面离坝面只有三寸高,蒋贤忧心忡忡的对跟在身边的天鹅说:“陈官塘的水位太高了,这大坝一决口就不得了,这个坝,只能加土不能挖土。”  蒋贤说着,用铁锹从旁边田里挖了几锹土,填在低洼的小水坑里;天鹅似乎听明白了,昂头叫了一声“克鲁”。

“好,我们回家吧,你会飞,先回去吧。”天鹅听懂了,张开翅膀跑了几步,一纵身飞了起来,穿过云雾,飞向家中。

傍晚雨又下大了,瓢泼大雨被大风刮成雨雾,一阵阵地在田野上飘舞,似茫茫无边的瀑布群,远处的树林,村庄都被雨雾挡住了。关门在家的人们,听到的是风声,雨声,雷声,还有檐下的滴水声及满沟渠哗哗的流水声。到了半夜,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蒙蒙亮时,雨又变大了,春南开门,看到雨雾蒙蒙,眉头紧锁地说:“不知南边大坝怎么样了?”

蒋贤说:“先让小白去看看,我上个茅缸就去。”

“它会看?”

“会,它聪明着呢。”

“你试试吧。”

蒋贤到后园鸟窝边,和天鹅说了几句,手指了指大塘南边大坝的方向,比划了个挖土的姿势,天鹅明白了,点点头,“克鲁”一声,张开翅膀飞上屋顶,停了一下,展翅往大塘南边飞去。

蒋贤上完茅缸回来,边洗脸边说:“再过两个月,天凉了,就有天鹅飞往南方过冬了,要送走小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正在梳头的蒋惠说:“我也舍不得,那天刮大风,把我的洋伞刮到大塘里,我怕沉下去,急得想哭,小白看见了,游过去咬着伞柄,把伞拖到岸边,比人还懂事,比人还有本事。“

蒋贤说:“他还懂礼数呢,走在田埂上,看到挑担的人,还会站到田里让路。”

蒋惠说:“有的动物还会救人呢,我听爷爷讲过,乾隆皇帝有一次到江南微服私访,在丹阳麦溪镇,看到一个村妇要寻死,乾隆皇帝救她,将那挂在树上的村妇解了绳子抱在怀里,村上人以为他是流氓调戏女人,就上前打他,他就逃,村民们拿着锄头木棍在后面追,乾隆皇帝逃到十里河边,无路可走,焦急之时,河里浮起无数河虾,搭起一座桥,乾隆皇帝跑了过去,后面村民追过来河虾又沉下去,乾隆皇帝免遭一顿打,回京想起此事,感激河虾,命丹阳知县在十里河上修了一座桥,取名虾渡桥,现在那座桥还在走人呢。”

外面传来天鹅急促的“克鲁-克鲁-”叫声,它到了门口,没有进屋,而是咬住蒋贤的手往外拉,蒋贤说:“坝上可能有事,我去看看。”

春南说:“你快去,我马上就来。”

蒋贤一路小跑着,往大塘南边坝上去,天鹅在他前面飞着叫着,刚到大塘南头拐弯处,蒋贤就看到大坝上有五六个戴斗笠,穿蓑衣的人,挥舞着钉耙和铁锹在掘坝,他大声吼道:“住手!住手!”那几个人听到喊声,忙扛起钉耙,铁锹,往陈官塘方向跑去,大坝被挖开三尺宽一尺深的口子,有水哗哗的往下流,再晚半个小时,口子挖大了挖深了,要堵就难了,蒋贤看着陈官塘的方向骂道:“王八蛋!”他赶往决口处填土,他心想今天多亏天鹅报警,否则后果真的很严重,春南叫了村上人也赶到了,大家动手,很快把缺口填平,恢复了原状。春南说:“现在一是要保证这个大坝不能决口,二是通大河的水,要下泄得再快些,把大塘水位降低些。蒋贤,你带大家去把尧塘通大河的沟挖阔挖深些,我去找陈保长,让他管住陈官塘的人,别再挖坝,让他把通芦塘的坝头挖开,让陈官塘的水往南下芦塘。”“好!”众人齐声答应,对父亲恰当果断的安排,蒋贤心生敬意,他想若让父亲领兵打仗,肯定是有勇有谋,能打胜仗。

春南打着黄布雨伞去陈官塘村,雨不密,但雨点的个儿大,加上风大,雨点打在伞上哒哒作响,像打枪一样,路上的泥都踩烂了,人走在高低不平的泥泞路下,脚下不时打滑,身体老是摇晃,伞被风吹得直晃荡,春南索性收起伞,冒着雨往陈官塘村里去,心里想起陈官塘的陈年往事:陈官塘原来叫“沉棺塘”,据说是在河里发现沉没的棺材,因村上陈家做官的人多,觉得沉棺塘不好听,便改名陈官塘。明朝年间,芦塘一带盛产名贵药材红花,是朝廷指定贡品,当时芦塘只有一条排水小河通大运河,无法行大船,红花都要靠人肩挑车推到十里地外的导士装船,大臣魏忠贤令丹阳富商邵士祿拓宽皇塘河,朝廷拨款万两,拓宽河道需经过陈家坟地,陈家仗着自家有多人在朝廷为官,不把邵士祿放在眼里,百般阻扰,致使开拓的皇塘河不够宽,就这样也因挖了陈家坟地一角而得罪了陈家;陈家在京大官趁邵士祿上京接圣旨时上前献茶,邵士祿一时疏忽,将圣旨放在地上去接茶,陈家在京大官立即以欺君之罪将其上告,邵士祿最后被剥皮处死。如今陈家没人在朝廷做官,但仍有人在县里做官,陈家仍仗势欺人,对佃户凶恶,霸有佃户人家姑娘新媳妇的初夜权,搞得佃户人家闺女没人娶、小伙子没人嫁;朝廷早废了庄头制度,可是陈保长的爷爷仍以庄头自居,向邻近村子敲诈勒索,人们敢怒不敢言。原先大塘的水都是经陈官塘南下芦塘,陈庄头带人堵坝刁难,索要钱财,不给就堵坝淹何家庄,春南的爷爷蒋兴经过实地考察,挖通了尧塘下大河的大沟,从此不再受陈庄头刁难勒索,没想到如今陈保长占用排水渠栽芋头,不肯开坝,又要来挖大塘坝放水淹何家庄,想到这里,春南又气又恨,自语道:“老子偷瓜盗果,儿子杀人放火。”

陈保长正坐在屋里太师椅上抽洋烟,屋里满是烟雾和烟味,他见春南走进来,用手指指旁边的板凳说:“请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事?“

春南坐下说:“有事,陈官塘的水一直是下芦塘的,你是知道的。”“我知道,怎么了?“

“今天早上你们村上有人去扒大塘坝,把陈官塘的水往大塘放。”  “这个我不知道。”

“你是保长,你和村上人说说,不要扒坝往大塘放水,陈官塘面积大水位这么高,往大塘放水,何家庄和几百亩稻田就淹了,为什么不开坝往芦塘放水。”

“排水沟有我家栽的芋头,一放水就冲没了,我想再等等,不再下雨的话,就不用开坝了。”

“要是再下雨,水位再涨呢?”

“再说,你回去吧,我还要上街办事呢。”

从陈保长家出来,春南又去尧塘坝上,看人们疏浚下大河的排水沟,他看到有一把没人用的铁锹,便拿起铁锹下到水沟里挖土,干到中午时分,排水沟又深了一只,宽了二尺,排水量大大增加,水沟排水的声音轰隆隆响,如打雷一般;大河的入口处,水花四溅,白浪翻滚,如一片瀑布,水有些浑,带着水草、杂物向大河中心冲去。

吃晚饭时,蒋贤说:“今天多亏小白报信,它是功臣,妈明天上街买菜时,带二斤虾回来,慰劳一下小白。”  陈蓉冲着后门喊了声:“小白,小白。”天鹅听到叫它,“克鲁”一声,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了。陈蓉说:“表扬你了,来,赏你好吃的。”她夹了一块笋尖,转身给它,天鹅一张嘴到了口中,边吞咽边用头和脖子亲亲陈蓉的脸庞,蒋贤又夹了一块萝卜给它,它也赭色的嘴,亲一下蒋贤的脸。陈蓉说:“把油亲人家脸上了,出去吧,吃完饭我来喂你。”天鹅点点头,从后门出去了。郑百香说:“陈蓉把小白调教得很懂事,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知道。”

吃了晚饭,春南站在门口看天,忧虑地说:“雨还在下,陈官塘再不放水,他们村子也得淹了。”

蒋贤说:“陈保长真不是东西,占了公家的排水沟栽芋头,发大水还不让开坝放水,太自私了,那点芋头值几个钱?”

陈蓉说:“不值几个钱,那也是穿在他肋骨上的钱,淹的是人家的东西,吝啬的人看自己的一文钱比磨盘还大呢。”

春南说“都早点睡吧,明天天一亮,蒋贤就去大塘坝上看看。”

“好的。”蒋贤答应着。

下半夜,春南睡得正香,郑百香把他推醒说:“小白在前头窗口叫呢,是不是病了?”

春南坐起,侧耳听听,檐下有滴水声,有天鹅  “克鲁-克鲁-”  的叫声,还有扇动翅膀身体撞窗户的声音,他心头一惊,不会有黄鼠狼或者野猫吧?他说:“点灯。”  郑百香点亮油灯,春南套上裤子,披了件白褂子,端起油灯到堂屋;蒋贤也听到了动静,穿着内衣内裤就出来了,问:“出了什么事了?”

“小白在外面,又叫又蹬窗户的,不知有什么事。”蒋贤去打开大门,风吹得灯火直往一边倒,天鹅一脚跨进门槛,用嘴咬住蒋贤的衣衫下摆就往外拉,“有人扒坝了?”蒋贤比划着手势,紧张地问,天鹅松开口,点点头。

春南说:“快穿衣服去看看,我也去。”父子俩急忙穿好衣服,走到门口看看天,雨不算大,二人便不穿蓑衣,也不戴斗笠,蒋贤一手拿铁锹,一手提马灯走在前面,春南扛一把钉耙跟在后面,天鹅在他们前面飞向大坝。

雨很小了,天上的乌云散了,有稀疏的星星,风也小了,走到大塘南头,就听到轰轰的流水声;蒋贤朝三四十丈外的大坝看去,见到七八个黑影在大坝上掘土,地上搁着三盏马灯,在闪烁散射的灯光里,可见天鹅叫着往黑影的头上冲,似乎是用嘴去啄他们的头,有人则举起铁锹去击打天鹅。“干什么!”蒋贤大吼一声,愤怒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如雷声一般,掘坝的人一愣,拿起工具就往南逃,天鹅则追着他们,不时飞下去啄一下;逃在后面的人,不时举锹还击。离大坝二三十丈远,已可听到陈官塘河水冲进大塘的汹涌澎湃声,可看到溅得老高的水花,蒋贤转身对父亲说:“坝决口了,你去村上叫人,我先去堵决口。”

大坝被挖出一个宽五尺,深五六尺的大口子,陈官塘的水位高,水量大,大水翻滚着浪花奔涌而下,发出让人恐惧的轰隆隆声,就像发怒的巨兽吼叫着要吞噬一切似的;水流很急,冲击力很大,把决口两边的泥土冲刷带走,决口在慢慢变大,蒋贤扔了几锹土下去,瞬间被急流冲得无影无踪。村上的男人们扛着钉耙铁锹赶来了,蒋贤说:“家近的人赶快回家拿木头麻绳门板,不打桩根本堵不住。”

离大坝近的几户人家跑回去,扛来了木头、拿来了麻绳,季丙福扛来了一块门板,人们从坝的两边将木头插入决口中间,五个小伙子腰系麻绳,下去扶住木头,在木头前挡上门板,水流一下子小了许多,春南大声命令:“快扒土!快扒土!”两边的土滚滚而下,一个多时辰后决口终于堵住了,只有很小的水流在流,人们站在松土上用脚踩,用木头石头夯实,渐渐的小水流也没有了,到天蒙蒙亮时,大坝基本恢复了原样。

一身泥土的春南说:“这里差不多了,我们去把陈官塘通芦塘的大坝扒开,不把陈官塘的水放低,何家庄就不得安宁。”有人叫好,说这是釜底抽薪;有人有顾虑,怕淹了陈保长家的芋头,他会找麻烦。春南说:“自古陈官塘的水就是下芦塘,邪不压正,我不怕,有事我担着,坐牢我去,走,扒坝去!”

“好!扒坝去!”人们呼喊着,扛着铁锹钉耙,奔向陈官塘大坝,这时春南想起了天鹅,问蒋贤:“小白呢?”

“我也没看见,来时看到它驱赶扒坝的人,那些人逃走时,它追上去了,后来只顾堵口子,也没注意它会不会回家了。”

“我们在这儿,它不会回家,我去找找。”春南说完,又返身回到大坝上,他先在西边的黄豆田里找,没有找到,又到东边稻田去找,还是没有找到,他便循着回家的路线,边找边叫着“小白!小白!小白!”一直找到自家菜地,在黄瓜架旁看到了倒在那里的天鹅,头冲着自家的房子已经死了,显然是受了重伤,已经飞不动,想走回家,走到自家菜地这儿,再也走不动了,头冲着回家的方向倒下了。

天大亮了,雨也停了,蒋贤扛着铁锹,兴冲冲的回家,他高兴地说:“陈官塘大坝扒开了,大水下芦塘了,那水又急又大,想堵也堵不住,陈保长去看了看,脸像死人一样难看,屁都没放一个就走了。“

“小白死了。”父亲悲伤地说。

蒋贤吓了一跳,惊愕地问:“怎么死的?在哪里?”

“后面园子里。”

蒋贤把铁锹往地上一扔,冲向后门,看到陈蓉悲伤地蹲在清水盆边,用手绢沾着清水洗天鹅羽毛上的泥水和血水,她眼中满是泪水。蒋贤蹲下,伤心地看天鹅的身上的伤,一共有三处伤口,一处是左脚,在那绑小管送信的地方;一处在翅膀上;一处在颈下,这是一处致命伤,血已流尽,只见发黑的伤口。

“再有两个月就送它走了,没想到——”陈蓉泣不成声地说,她用带血的手绢,擦脸上的泪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蒋贤不知说什么好,难过地叹息一声,陈蓉悲痛说:“把它埋了吧。”

蒋贤问:“埋哪儿?”

春南走过来说:“就埋在大塘大坝旁边吧,它是为保护大坝死的。”

蒋惠听了说:“好!麦溪镇有个虾渡桥,今后何家庄有个天鹅坝了”

下午天晴了,人们见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和艳丽景色,大塘南边的大坝上聚了不少人,看蒋贤夫妇埋葬天鹅,在这里可以听到陈官塘河水穿过芋头沟,奔向芦塘的轰隆隆声,蒋贤觉得那是给天鹅送行的哀乐,既悲凄又雄壮,天空中有好多鸟在飞在叫,有声音悦耳的喜鹊,有声音悲戚的乌鸦,有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鹤,还有数百只漂亮的白天鹅,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上空盘旋。“克鲁——克里——”的叫着,似是向逝者小白致哀、致敬、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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